徐灏竟不知道距离萧家村二十里地远,位于深山中有一个近乎“桃花源”般的小村子,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
外面的地方进入了盛世,而那里还停留在南宋时期,一切风俗习惯还保留着宋代遗风。
村子小归小,交通也十分闭塞,可村民与外界的交流还是很频繁的,然村里有个精神上的皇帝世家,实实在在地统治着村民。
说起这世家大姓,连徐灏也不禁为之肃然起敬,南宋末年以悲壮激烈著称的崖山海战,最后不想皇帝再受辱,抱着小皇帝投海自尽的大臣陆秀夫的同宗后人。
村里名望最高的是三位陆姓人,第一位是大明立国后第一次会试中了举的陆举人,使得一家一姓的村里再无需缴纳赋税,大抵村子人口不多土地贫瘠,官吏敬陆秀夫的后人,没有计较。
中举后,陆举人没有继续科举,大约是不想食朱家的俸禄,选择一辈子在村里教导孩子们读圣贤书。
第二位是村里人精神上的领袖陆老太爷,元末明初年间,堪称本地士林的文坛北斗,据说萧家许多子弟曾拜他为师过,陆举人就是他的二儿子,遗憾的是人已经去世了。
第三位是如今维持村子里一切风俗礼教的陆氏宗祠的族长,名叫陆汉臣,中等身材,身体消瘦,今年六十多岁了,皮包瘦骨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保持着清亮有神,腿脚也还灵便。
再怎么世外桃源,面对外部环境的日新月异,人心浮动的年轻一代皆不愿一辈子待在安贫乐道的村里,尤其是偷偷跑出去读了几年新学的青年,背后说族长的脑袋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讽刺他思想僵化和凝固程度而言的。
而陆汉臣却认为自己是在坚持祖训。一生致力于维护“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陆家村,一心要挽救这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颓风。看不上明朝的任何方面,认为宋朝之前先辈人创造和信守的一切典章制度一切人文习俗都是最好的。
徐灏不太能理解,孔子一脉传下来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思想行为规范,明代和宋代有什么显著不同吗?哪知陆汉臣是嫌自元代之后,儒家思想渗入了道家的虚无和清静观念,以及佛家的一些善恶因果报应的观念。
想当年群雄并起的时候,已故的陆老太爷期盼匡扶宋室。要以陆家村陆氏家族之力,举起勤王的大旗,可后来听说群雄谁还鸟老赵家?明显是徒劳无功的,也就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
正因为此,陆老太爷和长子陆汉臣不待见朱元璋,要在陆家村建立起宋朝正统,在村里生活的老百姓,都要按传统的道德规范和风俗习惯行事,谁敢违反。就要以祖宗礼法予以惩罚。
陆汉臣坚持在他屋子里的神龛上供着“天地君亲师之神位”,神位前还供着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万岁碑,偷换概念,其实是供奉宋朝皇帝。因为他不知道若南宋没灭,当今圣上的年号该叫什么,反正有万岁碑就能得到安慰了,此外万岁碑也不会遭人猜忌。
隔些时日。担心万岁碑萦了尘,要斋戒沐浴后,把牌子恭恭敬敬的请下来。刷洗的焕然一新。随着年纪越大,他对唯一的精神支柱也越依赖,也越对“大明”深恶痛绝。他反对有的人家把上供的“天地君亲师之神位”改为“大明高祖之神位”。
对朱高炽的年号他也痛恨,可在文书契约等方面,必须要明朝的官府承认才具有法律效力,他无法反对写上洪熙某某年,但是在正式的祭祀大典上,或逢年过节祭拜祖宗时,却坚持写上大宋祥兴某某年,“祥兴”即最后的小皇帝年号,当时陆秀夫任左丞相。
在他的后房,仍然保留着南宋时期当过官的祖宗传下来的“肃静”“回避”牌子,特别是有一只做工讲究的宋朝乌纱帽,还有那顶早已腐烂的四人抬大官轿。将近两百年的历史,每年都得把两块牌子和官服拿出来,晒一下太阳,洗涮干净,甚至把官轿抬出来休整一番,刷刷漆,不然早就散了架。
似乎陆汉臣随时准备着听从大宋皇帝的召唤,要使用这些东西一样,后来见老赵家再登龙位无疑天方夜谭,也就不再每年举行一次清洗大典了,可他还是时常独自一人到那间房里去,抚摸那些神圣的东西,发一阵呆,最后叹息一回才出来。
陆汉臣反对一切新的玩意儿,马车沙发钟表等等全都拒绝使用,用村里的绸缎或粗布做衣服,用村里造纸坊的黄色土纸写东西,看古色古香的线装书,点本地的桐油灯。
只有一样东西做了妥协,那就是刚问世不久的火柴点火,实在比石镰和火石打火方便得多。至于新学,他更认为是亡国灭种之大患,虽然无力阻止官府办起来的国民小学,也无法阻止他陆氏大族的子弟去上学,去读“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和“天蓝蓝,水清清”这种肤浅之极又无聊的国文课本,但他有权利限定陆氏大族有身份,有教养的子弟,必须在以宗族名义用祠堂公产兴办的陆氏义学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