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醇亲王府南门,从后海往西到德胜门内大街,至三不老胡同右拐,经过棉花胡同,便到了百花深处胡同。正对护国寺后门,一户四合院里种满花草。春寒料峭,只有四季海棠绽着花骨朵。昨晚刚落了场春雨,今晨刮了场沙尘大风,花瓣一地。
欧阳安娜穿一袭厚厚的黑棉袍,从松公府的北大红楼上课回来,进门先对海棠:“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李清照的绿肥红瘦。”
齐远山身着蓝色北洋军装,摘下五色星徽的大盖帽,门廊下玉树临风,嘴角浅浅笑着。
“远山?你从日本回来了?”
安娜还想些什么,却欠身坐上一张椅子。
“请了几假。陆军部在开会讨论西伯利亚局势,我们的海军在黑龙江上跟日本起了摩擦。过几我还要回日本读书。”齐远山走到安娜身后,惊觉她的身材脸庞变得圆润了些,“半年不见,你还好吗?”
“虚度光阴,徒自伤悲……”
去年秋,他们在北极冰海得救,辗转万里回国。欧阳安娜回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齐远山则去日本,正好陆军士官学校开学了。
她独自住在百花深处胡同,专心在北大历史系读书。每个月,瑞士私人银行上海分行都会给她寄挂号信,告诉她达摩山伯爵基金的托管状况,一百万两白银已增值了十万两。
齐远山看着北京灰蒙蒙的空:“我想起了北极,冰海孤岛上的火山爆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他原本想秦北洋的死,却是如鲠在喉,怎么也不出。
“昨,我又收到一封从美国华盛顿寄来的信。还记得顾维钧公使吗?他邀请我去中国驻美使馆工作,成为正式的外交官。”
“顾公使对你印象极佳啊。恭喜恭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是女孩子,就是许多留学归国的高材生,也未必能得到这样的职位。”
话虽如此,齐远山内心却有些失落,安娜若要远赴美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面?
“我已回信拒绝。”
欧阳安娜轻抚一朵四季海棠,齐远山大为惊骇:“你不是立志要做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官,甚至女政治家吗?”
“我还想过做女大总统呢。可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可捉摸,变得无法挽回。”
“安娜,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我有了。”
百花深处,一地海棠残花,两人俱是沉默半晌,犹如回到北极,白茫茫的冰雪之中,千年万载而凝固。
她撑着后腰站起,这才挺出厚棉袍里的肚子,眼看有七个月大了。她藏不住了,学校教务处长找她谈过话,劝她早点退学。
齐远山压低了声音问:“秦北洋的?”
他没敢出“遗腹子”三个字儿。
“是他的孩子,我们在北极,维京饶陵墓,欲望女神的密室……”
泪水忍不住奔流,这种私密的话儿,本不该对人,但事已至此,安娜也就把齐远山当作贴心男闺蜜了。
“你想怎么办?”
“大不了……”她从没想过堕胎的事儿,而且这个时候,也太晚了,“我一个人回上海生孩子,一个人把秦北洋的孩子养大。”
齐远山抢在她的跟前,瞪圆了双眼:“嫁给我吧!”
“你……”安娜的眼睛颤抖,后退两步,反手抽出一个耳光,“乘人之危!”
她继承了海盗与青帮老大的蛮力,这一巴掌下去,齐远山脸上多了五道印子。
“你误会了,安娜,我没有想欺负你的意思。我愿意跟你做名义夫妻,不会对你有任何轻薄。”齐远山的双眼让人无法拒绝,“我只是,不想让北洋的孩子,刚出生就没有爸爸。”
“对不起。”欧阳安娜又静默片刻,“但这对你不公平。”
“我跟北洋发过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已在另一个世界,而我还苟活于人间。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孩子长大,我会亲口告诉他——他的爸爸名叫秦北洋,是个顶立地的英雄。”
“你等等……”
安娜撑着七个月的身孕,回到自己的屋子,搅着自来卷的头发,思量了一个钟头,仿佛一辈子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