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次日,秦北洋陪同光与芥川先生游览豫园。
昨日,扬威跑马厅,大闹蟾舞台,收还汗血马,拯救孟晓冬,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跟嵯峨光的重逢!何况还有救命恩人陈公哲,两人已相约不日再聚。
至于光,过几日就要随父回日本,秦北洋还想好好陪陪她呢。
上海豫园,原是明朝的私家园林,毗邻城隍庙,晚清时为上海多家行业公会所樱刀会起义,曾在点春堂办公,想必也曾出入“擅使一百来斤大刀的美少女”周秀英。
经过镇园之宝“玉玲珑”,乃是一块硕大的太湖石。重新穿上的工匠袍子的秦北洋,细细观之,据是宋朝“花石纲”留在江南的遗珠,犹如浓缩的太白山悬崖顶峰。
登上明代叠山大家张南阳所叠的大假山,明知是一堆石头罢了,却给人峰峦叠嶂,涧壑谷邃,林木幽深的错觉,宛如在万山丛中,又有袖里乾坤的古意。
走过九曲桥,来到湖心亭,芥川先生前头,有个身穿浅葱色棉衣,脑后拖着长辫子的中国男子,正悠悠然地向池子撒尿……
秦北洋看了羞愧难当,蒙住光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丢饶一幕。
到了湖心亭茶馆坐下,芥川先生凭栏叹息:“面对耸立在冰冷空下的中国亭子,一泓布满病态绿色的池水,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作家所追求的风景画,同时也是对这个又老又大的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
秦北洋一时语塞,不敢看九曲桥下一泓绿水,最好来一股寒流,彻底把水面结冰了吧。
“秦先生,我来中国游历了几个月,有令我兴奋激动的发现,但更多的是失望!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到艺术。嘉庆与道光朝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
秦北洋心中暗暗罗列,只想到《海上花列传》、《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云云……
光撒娇地:“芥川先生,不要这么嘛!”
“对不起,原本我是多么热爱中国!”芥川书生意气,直抒胸襟,倒是有些像秦北洋,“但如今,我已不爱中国了!即使想爱也爱不成了。当目睹全中国的腐败堕落,仍能爱中国的人,恐怕要么是颓唐至极沉迷于犬马声色之徒,要么是憧憬中国趣味的浅薄之人。唉,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灵昏聩,想必比起我一介游客,怕是更要嫌恶的吧。”
“芥……”
秦北洋感觉无从反驳,作为一个中国人,亦是爱之深!恨之切!甚至嫌恶至极。
“几个月前,我在北京拜访过辜鸿铭先生,他是中国最着名的学问家。他看到我穿了一身中山装,竟‘不穿西服,令人钦佩。可惜还缺条辫子!’他为我谈论段祺瑞、吴佩孚,又追忆往事曾经与托尔斯泰通信。辜先生的意气风发,目光如炬,脸庞竟然像一只蝙蝠!”
“生动!不愧为大家。”
秦北洋想起三年半前,北京房山石经山金仙洞,那位拖着长辫子侃侃而谈的满清遗老。
“秦先生,难道您也见过辜先生?”
“不不不,只是早有耳闻。”
“我对辜先生,为何感慨于时事而不参与时事?老先生便似有所恨地在粗纸上大书曰:‘老、老、老、老、老……’”
芥川颇为形象地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连串“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