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书院离家有些距离, 好在可以走水路,大约五日便能到地方。殷母托了个相熟的商队,请她们捎上殷妙儿,免得她孤身上路受人欺瞒。
殷家财力有限,商队也是小商人,船只不大,风大的时候摇晃得厉害。丫鬟上了船便开始头晕恶心,躺下起不来了。
殷妙儿倒是不晕船, 风平浪静时待在舱房里温书, 晃得厉害便去甲板上透气。
一来二去, 也就结识了船家的儿子, 游小溪。
第一次见他, 是船家在骂人:“你说你一个男娃,不好好待在厨房烧火做饭, 学什么掌舵拉帆?难道你还能继承你老娘我的位置不成?”
游小溪冷漠地看着他娘,转身走开了。
第二次,仍然是他老娘在跳脚:“薛小姐看上了你, 是你的福气?你怎的得罪了人家?这下好了,指不定你老娘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
薛小姐就是商队主家的掌上明珠,花容月貌, □□豪奢,人不能说坏, 就是有些娇气, 稍不如意便会发脾气。
殷妙儿偷偷翻了个白眼, 心想:这话问得奇怪,还能为什么得罪,肯定是薛小姐看上你儿子了呗。呵,在薛家做了那么多年,不信你不知道主家女儿是个什么性子,还要你儿子去露脸,攀龙附凤也要看你儿子愿不愿意吧?
这么一想,又不由想起自己家的事来。母亲父亲固然宠爱她,却是有条件的,听他们的话,他们就宠爱,不听他们的话,就是忤逆。
于是起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出言道:“游娘子,厨下可有生姜?给我熬一碗红糖姜茶来。”
殷母虽是小官,也毕竟是官,游娘子不敢得罪,赔着笑应下了。
殷妙儿偷偷给游小溪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溜?
游小溪抱了抱拳,像条鱼儿眨眼就溜走了。
几日后,船到了目的地。殷妙儿带着丫鬟上岸,正犯愁要不要租辆马车,行李有些沉,忽而听到薛家小姐饱含怒气的声音:“人呢?你不是保证他听话的吗?”
她扭头一看,却见游家娘子垮着脸,连连赔罪告饶:“就是一错眼的功夫,谁知道……唉。”
“别给我找借口。”薛家小姐冷笑,一脚踹向游家娘子。游娘子也狡猾,就地歪倒,“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旁边的丫鬟赶忙劝了几句,薛小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甩下一句“给我把人找回来”,大步流星地走了。
殷妙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的箱笼,吩咐丫鬟:“找辆大些的马车来,我那个箱子里都是书,可容不得闪失。”
丫鬟知道自家小姐爱书如命,立即应下。
租了马车,谈妥价钱,殷妙儿和丫鬟便到了殷母提前租下的小院子里。这里离书院很近,已经有个老妇人收拾妥当,等着他们来。
殷妙儿指挥她们收拾好箱笼,赶紧坐下吃饭。而后叫丫鬟煮了茶,买了些点心送到书房,说道:“你们歇息吧,我再温会儿书,不必等了。”
小门小户的人家没有太多规矩,丫鬟和老妇人都应了。
殷妙儿点了蜡烛,看了会儿书,等到天色浓黑,方轻轻道:“出来吧,安全了。”
咔哒。书箱的盖子被打开了,游小溪跳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的箱子有多重,自己不清楚?”殷妙儿叹气,“你跑了,可就回不去了。”
他道:“没打算回去。”
“那你去哪儿?”
“天下之大,自有去处。”
殷妙儿想,哪有那么容易,官府对逃奴的追捕可严厉了。可她也帮不了他,殷母只是个小官,就算是大官,那也是母亲的身份,不是她的。
父母和自己,未必是一条心呢。
故而,她只是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倒出来,将点心用手帕包了,全都递给他:“夜里有人巡夜,不好走。等到明日家中无人时,你再从后门溜出去就是。”
游小溪问:“为什么帮我?”
殷妙儿不好说自己看不惯游老娘,更看不惯薛小姐,实际上有点羡慕他离经叛道的行为,只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需要理由吗?”
游小溪沉默片刻,接过了东西:“以后报恩。”
“好。”她欣然应允。
翌日一早,殷妙儿带着丫鬟上山拜师,同时吩咐老妇人出门买东西。待她拜得山门归来,游小溪已经不见了。
*
求知书院名儒汇聚,来上学的学子们也多有才名。有人七八岁便考上了童生,有人所做的诗文已然传遍大江南北,才名之外,更有许多家世显赫之辈,巡抚之女,御史之女,报出去就是好大的名头。
殷妙儿在书院里,只能说是家世最差的那一流。然而她并不在意,日日用功,从不缺课,亦不去享乐之地,老师们颇为偏爱这样的好学生,多有照拂。
当然了,书院不是桃花源,攀比排挤、陷害打压之类的事少不了。殷妙儿有次考核得了第一,便被同班的人笑话家世贫寒,连丝绸衣服都穿不起。
丫鬟气得嘴唇发白,她却奇怪得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感觉——穿不起丝绸衣服,是需要羞愧的事吗?被人指出现实,又有什么值得生气?
所以她说:“路有饿殍,是官府的失责,黎民不能安居乐业,是帝王的过失。而我的一粥一饭皆由父母辛劳得来,只觉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的地方。”
这番话被山长听见,大为褒扬。
之后,再也没有人笑话她了。
过年时,书院放假,殷妙儿收拾行李归家,没忘记买些土仪赠人。不过,天寒地冻,水路不通,这次走的是陆路,颠簸了好些日子才到家。
见过父母生父,送上礼物。云闲既然是表哥,自然也有一份。
嫡父特意看过,发觉只是寻常的笔墨,无出格之处,在心里暗暗点头:出去一趟到底是不同了,先前不过是小姑娘爱美色,一时被迷昏了头脑。等去了外头,晓得什么样的丈夫才算是大家公子,什么样的岳家能有助于仕途,自然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殷妙儿表现得也很像那么回事,不再多看多笑,规规矩矩的。
可云闲拿了礼物回去,摸着竹笔沉吟片刻,拆掉笔头倒了倒,什么也没有。又把笔杆放到火上烤了烤,裂开后掰开,才在中间部分找到了用蜡封住的小纸条。
里面是殷妙儿的信,大致的意思是——“表哥好,问表哥安。很对不起连累表哥,父亲若是对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是因为她不好,与他无干。而她想问问表哥,愿不愿意留在他们家,若是愿意,明天就穿件白衣裳,若是不愿意,就请穿其他颜色,她看了之后就明白了,不会再来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