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轧好的面揉成长条,一条可切二十个馒头。每天大概要做十余条。然后在案板上摆好,醒上。母亲忙碌的是另一套:洗辗布、拿柴、一大锅水烧开。父亲做完馒头要休息一会儿,等馒头醒到劲儿,和母亲一起放到蒸笼里,抬到锅上。此时,最累的活儿才算开始:大火猛烧三十分钟。不停拉风箱,不停往锅底送碳,一分钟都不能停。汗水至少流两碗。
三十分钟后,停火,等蒸汽稍减,父亲和母亲把蒸笼抬下来,放在预定的位置。那地方有一个小坑,母亲已经在里面点燃了硫磺。硫磺熏半个小时,馍馍变得雪白,打开蒸笼,一个一个分开,不然凉了就会彼此粘连,卖相难看。蒸笼共有五六层,每一层每个馍都要分一次。
全部结束,怎么也得九点钟。全家人都放松了。母亲常用锅底的余火为我们做烧饼。馍馍面中间放点盐和花椒面,擀成饼状,放在锅底慢慢烧,味道好得没法说!母亲和我及两个妹妹,在院子里铺上席子,或坐或躺,边乘凉,边享用这美味。两个妹妹还会缠着母亲拉呱,或者猜谜语。母亲讲来讲去就那几个,她们百听不厌。
我有时会教她们背唐诗。有一次,我教她们“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小妹妹一下子就会了,兴冲冲跑去背给父亲听。可是一到父亲跟前就忘——只好回来又问我。我又教了一遍,她又跑去背给父亲听,可是,到父亲跟前又忘了。把我们笑坏了。父亲点燃一支烟,坐在檐下,虽然累的虚脱,也享受这天伦之乐。
第二天,父亲天不亮就起床,走街串巷去卖馍。一辆自行车,后座两边各悬一个大篓子。最多的时候,有八九十斤,骑车真须要技术,但父亲竟从未失手。母亲也起得早,从前一天的锅底灰中拣炭核,晚上可以重复利用。我则趁凉快去地里割草。
一般到早饭时间,父亲就回来了,带着换回的麦子和没卖完的馍馍。久而久之,母亲总结出一个规律:如果大声喊门,那一定是卖完了;如果悄悄回来,那一定是不顺利,剩下很多。父亲笑着承认了,说:“卖完了就高兴,才有力气喊门,卖不完就没心情喊了。”
至此,关于馍馍的一个回合才算结束。如果卖完了,母亲就得赶紧泡上面头(真正的老面馒头),傍晚再蒸;如果剩余太多,就停一天,明天卖完再蒸。空了的粮缸又慢慢丰满起来,每天赚十几斤,十天就是一百多斤。
家里的小麦都去哪和了?交公粮剩下的,全卖了。我家的小麦有翅膀,从地里收进家里,从不多停留,在我开学之前都换成钞票了。上了大学,卖完小麦,也仅够路费和学费。后续的生活费,一家人的吃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赚来的。但我已帮不上他们了。
那几年的寒暑假,印象最深的就是夏日的晚上,劳动结束之后,边享受月光边享受烧饼的时光。日子很苦,但大家心情愉快,干劲儿十足,因为明天早上,这些雪白的馍馍就能换回金黄的麦子。如果岁月能够倒流,我还愿意和父母再过一次那样的日子。那时他们四十几岁,有力气,有信心,有希望。现在,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当年为儿女受的累,正在得到回报,可是他们老了。他们两个合力也蒸不动一锅馍馍了。
在我之前,我们村的男孩子,都是读到初中毕业;女孩子,很多小学都未毕业。但是,艰难如我家,在别人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在我同龄的女孩子十几岁就开始打工挣钱的情况下,父母供我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没说的,用我寸草心,来报父母恩。
此后多年,我还做这样的梦:梦见父亲半夜从外面归来,连夜蒸了一锅馍馍,天刚亮就抱着一大篓出去卖,没有车子,还下着大雨。我在梦里百感交集,父亲这受的什么罪啊!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下这样的苦啊!
吃馍的历史已经三十几年,馍馍还是那个馍馍,却又不是那个馍馍了。
最初很多年,麦子变成馍要经过很多流程:首先是清洗,把小麦倒在一个长形的笸箩里,用湿毛巾反复搅动。然后磨面,机器轰隆,微尘飞舞,一个口出面,一个口出麦麸。最后蒸馍。蒸馍本身又是一套流程,这是每个农家妇女的基本技能,只是我一直在外求学,不曾学会。
后来,人们觉得磨面太费事,改为换面。拉着自家的小麦,直接去面粉厂,按一定比例换成面粉。当然省事多了,不过从此吃的就不是自家的小麦了。
再后来,人们把小麦卖掉,买面粉——反正价格换算下来也差不多。家家囤里不再存粮,小麦成为纯粹的商品。
而现在,人们面粉也不买了,馍馍也不蒸了——小麦卖掉,直接买馍馍吃。有些小麦甚至在地头就卖掉了。邻村一家馍馍房,已经实现机械化生产,每天要蒸一两千斤馍馍,供应方圆十几个村子。除了一些老年人舍不得丢掉旧手艺,年轻人都已习惯买馍了。买馍并不贵,前些年一块五一斤,现在也不过一块八一斤。蒸一锅馍要费半天时间。打半天工,够吃十天馍了。这个账,都会算。
也许有一天,蒸馍的手艺也会失传。因为蒸馍要用一小块老面发酵才好吃——也就是上次蒸馍剩下的面。大家都不蒸馍了,老面从哪里来?馍馍房都是用发酵粉的。
时代变化的洪流,连一只馍馍都逃不过。人处其中,焉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