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阿於(四)
说起往事,页问虚的神情很复杂。因消瘦而分外立体的五官在光影中显出一种阴鹜的斑驳。凸出的颧骨衬得本就深邃的双目,越发洞深难见底,叫人辨不清内中包含着的,是怀念的痛苦,还是麻木或冷酷的平静。亦或者,其实就是一种更深刻的,连他本人也分不清的情感在奔腾。
骆思恭听的非常认真。原因呢,一来,页家在嘉靖末年的事,和当今慈圣皇太后与武清侯李家息息相关,对此好奇的想来比比有人,无独是他。他对页家了解一些,但大多数记忆都是隆庆以后至于万历四年间。且他比页问虚小七岁,两家自来交往又很浅寡,实在也不便多打听。今日情况特殊,对他却真是一个契机,能揭开上位者那些尘封的往事,略看一看那些需要全民讳言的记忆。
二来,骆思恭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蘩卿身上现在和将来一段时间的所遭所遇,似乎牵着好几十年的一些旧事。若搞不清来龙去脉,真实情况只怕不好弄清,更谈不上圆满解决了。
其三呢,骆思恭也有私心。言语之中能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比如一个人的性格,以及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交谈还可以拉进距离,增进了解,改善关系——在页家三兄弟里,他原是最不喜欢页问虚的。觉得这人个性古板、犟硬,刻薄寡恩,行事鲁且刚,尤其是说话难听,叫人不喜。想来,页问虚对此也心知肚明。误会谈不上,沟通沟通却是必要的。他万分希望和页问虚能彼此有个谅解。
原因呢,呵呵,毋庸讳言……
——通常情况下,中年男人眼中的爱情其实和标梅之年的两情期许相去甚远了。他都知道页问虚对他的不信任,或者其实就是鄙视。这很好理解,换做是他自己,也一样。
不必细讲的,这种带着“讨好”的放低姿态,他做起来颇有些不容易。可是,没办法啊!谁叫他的心上人,是人家的心头肉、宝贝疙瘩呢?若拿不下面前这人,他的“势在必得”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些呢,是骆思恭的初衷。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今晚深谈,就在这烛油闪烁的灯光下,他发现,对面这个一向令他讨厌的男人,分明依旧还是用那种令人生厌的、刻板无情的语调说话,分明还是那样阴鹜冷酷的面貌,但听到他的耳朵里,却突然就别生了一番感慨和动容。特别是,当页问虚在提起幼年那段平淡如水的生活时,那种叫人不易察觉的,极力克制的哽咽之顿,令他十分触动。那种悲伤在无声中逆流成河的深刻,远比嚎啕大哭和声嘶力竭更有力量,更能反应人格和人品。
有那么一个瞬间,骆思恭突然就看懂了眼前这人。不得不说,这才是个内心真正温柔且强大的男人。他有勇气直面亲人的淋淋鲜血,也可以平静的与‘刽子手’称臣道君。他心有信仰,因而才能在绝望后巍然伫立成了一座高山。他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身残志坚,仿佛无所畏惧,像块钢板,不能摧嵬。却会在不经意间,被那些平淡的往事压垮,露出彻骨之悲。此生无法承受之痛,独自承受,禹禹独行。因为他不想让亲人白死,他希望他们的离去能有价值。
人生如海。自己以前实在太浅薄了,真是有眼无珠!骆思恭暗叹着,由不得对页问虚生出了一份钦佩。
两人就这样,一个爱说,一个爱听,谈的很是投契。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页问虚瞧瞧外面的天色,回过神,抱歉的笑笑,“我话多了,耽误你的事,捡便宜的说吧!”骆思恭也微微一笑,“我很喜欢听。表兄可以多说一些。”
“呵呵!”
二人相视一笑,页问虚道:“我二哥认识了王阿於后,总是惦记着找她玩儿。一有机会就会偷偷往大兴跑。我没兴趣多问,却也替他瞒着。我大哥那会儿考了医士,整天忙的天昏地暗。到了给我大侄子做满月那阵子,我二哥忙的没顾上去。转过弯儿送了老亲,他就耽误功课偷跑去一回。就是这回,惊动了我娘。是我大哥,他发现二哥不务正业,说服教育,不管用,打了他一次。却到底没敢告诉我爹,转头跑了一趟裕王府,偷偷告诉了我娘。两人合计了合计,嘱咐我,下次偷偷跟着去瞧瞧,看我二哥到底去大兴干什么。看看那王阿於究竟是个什么人!我不耐不烦的去了。说这话,就是嘉靖43年末了。寒冬腊月,头天儿劈天盖地的还下了雪。我二哥高高兴兴去赴约。我就偷偷尾随。一路去了大兴的一个农庄,看见页问泠那货冻得跟只寒号鸟一样,在林子里等。倒是也没多久,林子那头就跑出来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紫布棉裙裹着个细长身条,看着干干净净,爽爽清清的。我不敢靠的太近,也没瞧清眉眼。就看两人见面似乎非常高兴,那姑娘做了棉手套给我二哥,我二哥带上了,那兴头,隔着八丈远我都能感受到。可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哥那么惦记这王阿於,这姑娘对我哥好像也蛮是那意思的。但两人见了,却也干不出什么好玩儿的。就是坐着大眼瞪小眼,摇晃树,落了一身雪再跑。然后撒丫子、捡树枝、桶蚂蚁窝,掏鸟窝,后来为堆个雪人似乎还拌了嘴。那小姑娘似乎不爱说话,却很爱笑,笑的咯咯声翠。哭就没有声音,低头不说话。后来和好了,那姑娘就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两人挨着坐下,头靠头吃。我一看,嗨!也就是两个半大孩子一块耍子呗,有啥趣儿,就先回去了。回来向我大哥和我娘汇报了。‘是个规矩的,两人一块儿耍。’我娘详细问了几遍,和我大哥对了半天儿眼儿,就也点了点头。打那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全由着我二哥来去。那年过节炸油糕,裕王爷爱吃甜的,王府的油糕特别好吃。我二哥还淘换出一大碟子,特意送了一趟去。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多了个脖套,湖蓝色的,那大傻就那么带了一冬!呵呵呵!转眼开了春儿,是嘉靖44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有春闱。你老泰山王璜就是在那年中了探花郎。听我二哥说,那姑娘要来京城看状元游街。我二哥一早就兴冲冲跑了,晚上却是哭着回来的。啥也不说,就是哭。我大哥死皮白咧问,他才说,王家下人说,人太多,他们家姑娘走丢了!我二哥想去找人,我大哥也很着急,跟着他跑了几天,后来就不了了之。这事儿在我家,闹腾了好多年,我二哥总想着要去找人,外省南北的走,后来听说是去了西北,也想去。多亏我大哥看的紧啊,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爹娘忙,家里就是大哥大嫂管我们四个小的,还有两侄子。我大哥连睡觉都跟二哥那屋。页筠和页茜两人为这事,天天说,三人没一天不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