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木的六柱雕龙拔步床上,皇帝靠在一个黄缎的大迎枕上闭眼半卧着,满脸蜡黄青灰,五官扭曲到一起。不住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宽大的身子不住打着冷战似的摆子,四肢并僵,一条腿僵硬的尤其厉害。这难受的样子,是在极力忍受疼痛。
知道蘩卿进来,也完全顾不到形象,猛地坐起,“哦哦”两声促叫,两手就抓向那条僵直的腿,额头和手臂上裸露出的地方,瞬间青筋暴突。“药药药!秋铣!”
“是是是,皇上,来了!”秋铣手忙脚乱的转身去床外头取药。
蘩卿想都没想的靠过去,掀开皇帝的裤腿去瞧让他疼到这样子的那条腿。“奴婢瞧瞧。”看到皇帝这样子,她突然倒不怕了。病来如山倒,任再怎么样的钢筋铁骨也得被磋磨到低头。
面前的脚踝略微有些畸形,这是先天带的。让皇帝如此疼痛的,却是脚踝旁边的一个肉瘤子,半个馒头大小,红肿紫涨,仔细看,有黑紫的斑点块状。她想摸一样是软是硬,却终究没敢,只问了句:“皇上,有胀感吗?”
皇帝有一瞬间十分吃惊,御医通常是不敢这样的,因为担心惹恼了他,会小命不保。蘩卿当然不是胆子分外大,而是有恃无恐,知道在皇帝的病好之前,绝对不会把她怎么样。
皇上没有立刻答她,侧头看了一眼秋铣手中的托盘,对她道:“你吃一个。从今儿开始,页问虚给朕吃的药,你也吃。直到他治好了朕为止。”
蘩卿心里咯噔一下。舅舅给皇帝吃的药里含有止疼镇定的成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那还只是指普通的药物。这些止疼镇定的药可就不是三分那么简单了。
皇帝这个行为含义不只有一重。但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却很明显,他已经对这药产生了怀疑。当然,不是怀疑它的效力,而是其他。
蘩卿没有犹豫,伸手取了两个药丸中的一个,放入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水都没用。
皇帝服药后渐渐缓了下来,舒了口气摆摆手,和秋铣一起恭侍在侧的蘩卿正要随着秋铣躬身退出,慢慢躺下去的皇帝道:“怨朕吗?”
秋铣小心的拉上了帷帐,他是要在屋里伺候一宿的,听着帷帐里蘩卿的答话,微微撇了撇嘴。
蘩卿道:“奴婢不明白。寻常太医开药都是两位太医合诊,煎好的药需要太医自己先喝一份。我舅舅送的是成药,他不能进宫伴驾,自然该奴婢做。”
皇帝等了等,又道:“有。”
少缓,待蘩卿反应过来他实在回答她方才的那个问题,他才凉凉的一笑,又加了一句:“还会动。有东西在动。有点痒,噬心的痛痒。”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
居然真的也是蛊!蘩卿虽然心里有恍然之感,但还是没忍住表现出了大讶,下意识睁大了双眼,拧眉看着皇帝。
皇帝道:“你舅舅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
“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蘩卿忍了下才压住几乎就在嘴边的,关于换住处的请求。暗道:果然,在触手可及的权力和利益面前,做到无动于衷实在太难了。那些前赴后继、千方百计爬向龙床的后宫女子,和那些不惜丢掉气节,甘做奴狗的阉人,他们为之低头匍匐的对象,从来都不是帝王本人,而只是这两样东西罢了。
这是个看似简单,实则最为复杂的事实。直到第二天寅时二刻,她重新出现在皇帝的卧室门外,这种从未感受过的,冰凉又悲伤的清醒之感依旧盘桓在她的周身,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