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晚坐在床沿上,右手按着我的左手,以确保我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不会甩出来。
床前没有注射杆,液体瓶放在网篮里,网篮挂在蚊帐杆头上。这里是我的家不假,但失去了爷爷,这个家余下的只是晦暗的空壳。
“天石,葬礼正在进行,外面的灵棚都搭好了,只要你精神恢复,就可以到外面灵棚里去。邻居们都很帮忙,钱和物一切准备停当,无需你任何操心。”唐晚言简意赅地介绍情况,把我想知道的全都一一点明。
我抬起右手,在额头上轻轻拍打了两下。
满脑子里胀得像熟透了的西瓜,手打在额头上,竟然发出了“嗵嗵”的回声。
“你还好吗?”唐晚的手背贴在我额头上,送过来一丝清凉。
“谢谢。”这已经是我唯一可说的两个字。
“不要谢我,等你能下床了,多谢谢邻居,他们都是好人。”唐晚回应,“现在,躺下输液,就是对大家最好的报答。”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到我背后去,扶我慢慢躺下。
忠义胡同、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当然都是好人,这一方好水土养育的是老济南仅存的忠义仁厚群体。相比于他们,四城内外,老济南那些老规矩、老传统、老习惯都被外来文化、民工团体、投资集团冲击得体无完肤,终而至于荡然无存。
济南是个好地方,当资本狂潮席卷全球、人类追求只剩名利的时候,恐怕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成为幸免于难的桃花源。
水声仍在响着,昔日或热闹喧嚣、或轻吟浅唱的流水声现在带给我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凄惶。老宅不大,但只剩我一个人的话,必定会空荡荡的。我的心也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身体的躯壳,干瘪萎缩,再没有活力。
“睡吧,再睡一会儿,你就会没事的。”唐晚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经过了很长的一段半睡半醒的过程,醒着做梦,又在梦里醒着。每一分钟,“神相水镜”四个字都会自动跳出来,像四根尖锐的针,反复地在我身上扎刺着,令我不得安宁。
“找到‘神相水镜’——”爷爷在叫。
“神相水镜——”太爷爷在叫。
“把‘神相水镜’交出来——”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秘敌人也在叫。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大哥的惨死正是因为它,所有人追逐的焦点也是它。那么,只要我向它靠近,离找到真凶就越近对吗?
“我要报仇,我要给大哥报仇!”我反复告诉自己。
在半清醒时,我感觉到唐晚一直握着我的手。时不时的,她还试探着我的额头,随之轻声叹气,如西更道的玉兰树落花飘零在刘氏泉的水上。
“她要什么?她为什么对我好?难道也是为了‘神相水镜’?”我在梦里自问。
哲人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以唐晚的相貌和职业,不可能对我一见钟情,除非——
老济南的规矩,家里老人故去,需在宅内停灵三天,到第三天正午才能起灵,先到殡仪馆去炼化,然后带着骨灰盒赶赴坟地埋葬,之后会有三日上坟、五七上坟、百日上坟。
以上是全套规矩,这几年不断有邻居过世,我去帮忙时已经熟知一切流程。现在,我只求爷爷平安下葬,给他的一生划下完整的句号,不再受任何打扰。
葬礼第二日的黄昏,我终于完全清醒,可以在灵棚里跪坐着。
我的侧面是一个大大的“奠”字,那字的左右,分别垂着一条白色纸花,斜搭在爷爷的黑白照片上。两尺高的乌木相框中,爷爷微笑着凝视着空荡荡的灵棚,神态安详,目光睿智。
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灵棚右侧的白麻布帷幕一挑,露出了官大娘那张苍白的瘦脸。
我刚要起身,官大娘已经摆手制止:“坐着吧,知道你病还没好利索。”
她拖了一个小马扎,在我旁边坐下。
“刚才我在胡同口看见唐医生走了,趁着这时候家里没人才过来的,咱娘俩儿说两句背人的话。”官大娘说。
我点点头,静等着她开口。
她摸索着口袋,取出一个不锈钢的旱烟盒,熟练地把黄烟丝捏到烟纸里,三捏两卷,做成一支喇叭筒烟卷。
“干我们这一行,很多事都很微妙,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没法跟别人说。过去,老辈子的人请我们过去干活,他们都听从安排,从不东扯西问的,也不追究缘由。活干完了,该送的送,该请的请,该破的破,完了也就完了,风一吹人就散,转天醒来,谁也不再重提。这一行里很多故事例子,都不该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坊间闲谈里,因为那都是秘不可宣的隐私。你想想,这老街巷老胡同老宅里,谁家还没有个家仙、家神的?肆意评论别人家的家事,那就犯了大忌讳……”官大娘点上烟,一边吸一边说了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