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黄昏时分,陆安平总在船头遇到吴肃。
大概是旅途孤寂,又或是年迈多感,这位前兵部职方司主事话渐渐多,读书人科考、折冲府兵制、西域百国局势,甚至是僧道仪式——比如大兴善寺的开坛灌顶、玉清宫祈福仪轨、甚至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罗天大醮。
陆安平自然乐于倾听,吴肃读书人出身、又在兵部任职,几十年宦海浮沉下来,随意听听,也觉得获益匪浅。
就这么的,客船不紧不慢,终于到了君山附近。
君山在洞庭湖中,算是一方岛屿,其上有些峰峦,远远望去蓊蓊郁郁的一片,仿佛一只碧螺漂浮在湖中。
听船家说,那柑橘就是产自此岛。
正值清晨,湖上的薄雾还没散去,陆安平饶有兴致地看着,觉得船头沉寂,正准备找个由头请吴先生过来时,忽然嗅到一丝香风,瞬间心潮澎湃起来。
他回过头,只见吴英男换了件淡紫色衣裙,发髻也新盘过,却还是一样的碧玉簪,正伫立在晨雾中,显得落落大方。
“吴姑娘!”陆安平嗖得站直身躯,只觉气血奔涌。
“多谢陆公子赠的柑橘!”
吴英男语气平缓,眉心红痣透着英气,只是顾盼之间,隐约透着几分疲惫。
陆安平心念一动,微抬的手旋即放下:“举手之劳而已,船上辛苦,不忍吴先生煎熬!”
吴英男走近了些,行了一礼,道:“我爹爹年纪大了,话又有些多,这几日多亏你陪着聊天解闷——唔,实在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
香风扑面,陆安平不敢直视眼前姑娘,只觉心扑通直跳,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柔声道:“吴姑娘!”
“陆公子!”吴英男面颊泛起一丝红晕,显然有些难为情。
“你先说!”
“还是陆公子先说吧!”
陆安平挠了挠头,道:“前几天经过黄鹄山,吴先生又说了许多长安城的僧道,姑娘可曾......可曾有过机缘?”
他先前看出吴英男炉鼎适合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差,情急之下,竟下意识问出。
只是说完后,又心下后悔,暗骂无趣。
吴英男努了努嘴,笑道:“这机缘,便是修行的机缘吧!”
“先前在长安城中,也曾祭过几次大兴善寺、玉清宫、正一观这些,那里蔚然成风,甚至还有拜火教的司祭、桑耶寺的白袍僧......”
她声音清缓,听起来很悦耳:“记得在大兴善寺时,曾有僧人拦下,说我生具慧根,若是修行佛法,必然能有大的成就.....”
“神棍!”
陆安平想起那位衣衫褴褛、手持钵盂的道生和尚,不禁脱口而出。
“我当时也这般想法,一个弱女子,难道要做庙中的比丘尼不成?”
吴英男衣袖略掩嘴唇,扑哧笑了声,仿佛一朵盛开的杏花。
“后来呢?”
“便没有然后了,我爹再不让我进大兴善寺,可见他也是叶公好龙......平日一脸严肃,也偶尔参加些灌顶、祈福法会,真要自家女儿拜入,便不舍了!”
船下水波阵阵,船上则是银铃般的笑声,陆安平沐浴在香风中,只觉心旷神怡。
“陆公子为何问我,自家懂得修行?”吴英男收起笑意,两眼凝视着他,问道。
“我——”
陆安平挠挠头,不自觉慌乱起来,“算是,小时候身体不好,曾遇到位道人,传了符箓的法门。”
“唔,那倒是难得!”
吴英男轻应了声,接着道:“大乾崇道,读书人懂些符箓也不罕见......长安正一观主陈少微,不知多少人愿意做他的记名弟子!”
“还有大学士李严生魂出窍、长安城传得风风雨雨;更不用说玉清宫、还有西苑了!”
果然是长安城......
陆安平叹了声,却见吴英男侧过身,两眼不知是在看水波,还是那方宛若青螺的君山岛。
“其实细说起来,我家与修行宫观有些渊源......”
吴英男声音低缓,似乎有些心事,“清江郡有座应龙宫,崇奉行云布雨的龙神,在江南一带有些影响,先母曾说外祖父在应龙宫修行过,后来才举家搬到沅郡......”
“应龙宫!”
陆安平咂摸着,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是了!乔大叔说过,《八威召龙篆》便是应龙宫所传,这样的话,也是一处显赫的传承!”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吴姑娘竟与方外道派有些联系,难怪身居根骨,可惜并未修行。
晨风轻拂,吴英男眼眶中竟起了一丝泪痕,陆安平看得心软,旋即意识到她话中的悲伤,关切道:“吴姑娘,你......节哀!”
他说着,自己也有些触动。
吴英男鼻尖轻耸,跟着转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往事......这君山岛也极好看,先前便听说过!”
湖水茫茫,君山蓊郁,陆安平略顿了会,沉吟道:“那柑橘,便是君山岛产的,四五月间有此橘,也是奇怪!”
“唔——”
吴英男轻笑了声,望着不断泛起的涟漪,半晌后才开口,“你看那是?”
“哦哦,洞庭一带的排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