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凝站在船板上。
能感觉到江风猎猎鼓起自己的袍子, 还带着股江面的腥湿气。
她抱住沈卿卿的手臂, 小声说道:“卿卿,怎么办?”
沈卿卿只应声安抚了一句:“别怕。”
神『色』笃定的望着远方。
船帆在漆黑如浓墨的夜里鼓起。
冷风吹过,在上面扬起喧嚣更甚的风声。
叶念凝已经能感觉到, 船只随着水波飘动。
摇摇晃晃, 越行越远。
夜『色』太过浓重。
叶念凝这下是真的快要急哭了。
她仰着头, 不让泪珠子从眼眶里掉下来。
天黑沉沉的,像一块黢黑的布,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
好黑, 她好生害怕。
四周皆是嘈杂的说话声、笑声,还有鼓鼓风声。
冷风灌进她的袍子里。
像是针扎似的钻入她的骨子里。
叶念凝好想哭啊。
可是她不能哭, 不能添『乱』。
沈卿卿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安抚道:“来了。”
沈卿卿指肚的薄茧婆娑在她的手背, 反倒给她一些安定的力量。
沈卿卿的话音刚落下。
叶念凝的眼睛就被周围突然亮起的火把晃到了眼睛。
她本已熟悉了黑暗的环境。
如今突然亮起的火光点点,灼灼刺得眼睛生痛。
炽热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随风摇曳。
叶念凝看到秦季珣站在她对面。
举着火把,长身玉立, 眉眼清隽好看得很。
船内竟全是六扇门的人举着火把。
原来六扇门的人, 是在船开之前就悄无声息的上了船。
船上的人没敢点一盏油灯。
偷偷『摸』『摸』做贼心虚, 哪敢开灯呢?
这正好给六扇门的人提供了机会。
他们听着秦季珣的安排调度,把船上的形势『摸』得一清二楚。
等船上匪徒都专注着开船起航之时。
再暴起抓人。
免得匪徒狗急跳墙伤了船上被拐骗的姑娘们。
四周的匪徒惊慌失措的逃走,和秦季珣的气定神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尖叫声, 入水声, 哀嚎声, 比比皆是。
其他举着火把的捕快都奋力追着匪徒。
如今已开了船,他们都逃不到哪去。
即便跳了水,岸上也是严阵以待的捕快们在等着。
除非他们能游过这浩浩『荡』『荡』的大江,游过水流湍急,游到另一边去。
此时,周围的慌『乱』却与秦季珣无关。
他云淡风轻的立在那里。
火光将他的棱角光影耀得影影绰绰,分外清隽。
也与叶念凝无关。
她憋了许久的眼泪。
在看到秦季珣的那一刹那。
全部落了下来。
一如既往。
泪如雨下。
声音呜呜咽咽如刚被寻回的小猫。
“你怎的才来?”
呜呜呜。
叶念凝哭起来,便止不住了。
秦季珣上前一步。
『摸』『摸』她的脑袋。
『揉』入自己怀中。
叶念凝微怔半晌。
想到自己如今还是叶念淼的身份,便也没什么顾忌了。
都是男子,抱一抱没什么的。
虽她从没抱过秦季珣,一直对他心有芥蒂。
但现下,满腹的委屈都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叶念凝埋在秦季珣怀里。
嗅着少年衣袍上独有的苏合香。
嚎啕大哭起来。
火光隐约,周围六扇门的捕快只能看到叶念凝的衣袖在寒冷江风中翻飞。
全都觉得奇怪。
未来堂堂七尺男儿,竟能哭成这样,真是丢人。
此时船已经离开。
离岸边也不过十几尺的距离。
没人注意到。
岸边柳树下,伫立着一个冷漠孤寂的身影。
他望着叶念凝埋在秦季珣怀里的肩头耸动。
目光冰冷,脸『色』沉凝。
紧握成拳的手背上,滴落着汨汨鲜血。
而后,转身离去。
敛住眼眸,敛住所有沉默。
仿佛从没来过。
船上的『骚』动慢慢平静下来。
靠了岸。
黝黑沉静的夜『色』被一支又一支的火把照得通亮。
叶念凝哭累了,一搭一搭的抽泣着,站在秦季珣身边。
看着六扇门的人清点人数。
被拐骗的姑娘没人像叶念凝她们这样,不吵不闹。
所以都被套在麻布袋子里。
如今才得以重见天日,依旧抱成一团,哭哭啼啼,魂都丢了似的。
秦季珣让六扇门的人将她们安抚好,待情绪稳定,天一大亮,就送她们回去。
沈卿卿等着跟六扇门的人回去领赏。
不愿跟着叶念凝现在就回乾京城。
秦季珣示意沈卿卿跟他去甲板,有话同她说。
叶念凝眼巴巴的想一块跟过去。
却被秦季珣用手抵住额头,命她留在原地,不许她过来。
叶念凝气得牙痒痒。
秦季珣果然还是那个讨厌的秦季珣。
才不记念着他刚刚的救命之情。
也忘了她刚刚哭湿了秦季珣的一大片衣襟。
沈卿卿回头看了一眼叶念凝不高兴皱着的小脸。
抿了抿嘴。
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她的神『色』落在秦季珣眼里。
防备降下一分。
但还是言辞犀利的警告道:“沈卿卿,我知你不同于寻常人,但切莫再拿我身边的人犯险了。”
“秦公子,您放心,我不会让她有事的。”沈卿卿语气也是淡漠得很,对秦季珣的警告充满了不屑。
秦季珣冷冷睨了她一眼。
他实在不喜欢和这个沈卿卿的说话行事。
秦季珣黑眸沉沉,落在沈卿卿的脸上。
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我不放心任何人。”
能保护好她。
他只信他自己。
叶念凝不知秦季珣和沈卿卿说了什么。
只是用小眼神怨念的看了他们一会。
便瞧着秦季珣朝她走来。
哼。
叶念凝冷哼一声。
转过身大步朝不远处挺着的马车行去。
只给秦季珣留下一个背影。
小山早在那里候着了。
拿着件立领对襟披风,看样式是秦季珣的。
看到叶念凝,小山赶紧笑脸盈盈的迎了上去。
“叶公子,我家主子说了,晚上寒意重,您披件披风吧。”
叶念凝任由小山替她披上披风。
这披风很厚,一下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寒风冷冽。
秦季珣身上那股清幽的苏合香味也顺着披风的立领往她鼻子里钻。
“叶公子,您坐好咯。”
小山扶着叶念凝上了马车。
叶念凝笑嘻嘻地对他说道:“谢谢你哦,小山。”
小山受宠若惊的收了手,他最喜欢伺候叶府兄妹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格外亲厚他,让他觉着自己不只只是一个下人。
叶念凝正笑着,正巧遇上秦季珣进了马车。
她立马变了脸。
轻哼一声。
把头对着马车的帘子,不肯多看他一眼。
秦季珣无奈地坐到她的对面。
真是个喜欢记仇的小白眼狼……
马车行了没多远,小山突然探了头进来。
“少爷,马车后头似乎有个人影跟着我们。”
秦季珣沉『吟』片刻:“可看清了是什么人?”
“夜里黑,看不太真切,似乎是个姑娘,年纪和叶公子差不多大。”
小山让马车停下,多看了好几眼,才重新挑了马车帘子探头进来禀报。
叶念凝坐不住了:“我去看看!说不定是卿卿!”
她钻了帘子的缝隙就想往下蹦。
被秦季珣拉住了衣领,动弹不得。
“外头冷,你在这好生待着,我去。”
叶念凝最讨厌秦季珣提她的衣领。
像她见过下山的猎户提着垂死的兔子一模一样。
她也顾不上秦季珣是在关心她了。
又别扭的转过脸,不做挣扎。
秦季珣下去后,没走几步,那人影就追到了跟前。
就着小山掌着的一盏油灯,他看清楚了来人。
是个衣裳单薄,略显褴褛的小姑娘。
面黄肌瘦,形容狼狈,像是如今正从东北方向那边流窜过来的难民。
但五官却俏丽精致,若打扮之后,定也是个美人胚子。
难怪被人贩子相中了。
“你为何要追赶马车?”秦季珣冷着声问道。
其他小姑娘都老老实实在船里待着。
就这一个在这清冷夜『色』中追着他们的马车跑这么远。
实在让他觉得不怀好意。
那小姑娘似是被秦季珣的语气吓得不轻。
低着头,怯弱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举了东西呈到秦季珣胸前。
“是……我捡到这个……还给你们。”
秦季珣定睛一看。
竟是一枚青玉朱雀纹玉佩。
秦季珣认得这块玉佩。
是叶念淼七岁生辰时,太子送给他的。
自从上次叶念凝生过气,太子便知不可再送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了。
便送了这枚玉佩。
上面琢着细阴线花纹,那一枚小小的朱雀云纹着宫里最顶尖的工匠雕琢了整整一月有余。
太子之重视,可见一斑。
没想到那小白眼狼竟恰好戴在身上。
想到这里,秦季珣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送过小白眼狼的东西,似乎从来没见着用过。
真真是只小白眼狼。
秦季珣内心默念了好几句小白眼狼后,把那小姑娘带到了马车前。
叶念凝在昏暗的火光中,看到自己的玉佩。
惊讶的『摸』了『摸』腰间。
“我的玉佩怎的丢了!”
幸好被捡到了。
不然太子知道,指不定如何生气。
秦季珣见那小姑娘送了玉佩,竟还没有走的意思。
便蹙了眉头问道:“怎的还不走?”
“我……我走去哪里?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小姑娘愁眉苦脸,泪眼朦胧。
倚着马车,单薄的身形显得越发可怜。
叶念凝把玉佩重新戴好,确保它不会掉了。
才抬起头来。
“咦?你是那个,和我一起关在地窖里的?”叶念凝语气竟带了一丝兴奋。
秦季珣扶额,也不知她为何有这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之情。
地窖当时很黑,叶念凝也只是在这小姑娘入地窖的时候,看清了她一眼。
但她穿得那么少,看起来缩成一团,实在特别可怜。
所以印象深刻。
对于患难之情,叶念凝觉得应该格外珍惜。
尤其是这个小姑娘,还替她伸手去系了绳子。
虽最后她并未按计划逃脱,但也总算是救命之恩了。
“是我。”那小姑娘小声啜泣了起来,听着格外伤心,引人垂怜。
“秦兄,她曾救过我的!”叶念凝激动的抱住秦季珣的手臂,指着那小姑娘,一脸骄傲。
“……”秦季珣不太懂为何这小白眼狼被人救了是一脸骄傲的表情,只好就着她的语气问道。
“是吗?”
“当然啊!”
叶念凝眉飞『色』舞的讲了一通,就那么一个系绳子的事情,她重复了好几遍,总共讲了快小半个时辰。
强调她在地窖中受苦受难有多可怜,强调两人过了命的交情……
毕竟那船,已经开了,只差没开走了。
秦季珣其实从她第一句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后。
秦季珣才转头对听得快要打瞌睡的小山说道:“把她一块捎回城里,下车时给她些银钱,记得给多些。”
“好嘞!都坐稳咯!”小山把那小姑娘扶上马车,催促着车夫赶紧回乾京城里。
这夜都深了,主子明日还要卯时去国子监读书。
怕是休息不好了。
那小姑娘上了马车。
惴惴不安的坐在叶念凝一边,手紧紧攥着拳头。
垂着头,咬着牙,似乎在下什么决定。
马车重新上路没多久。
她便扑通一声,跪到了秦季珣的面前。
“公子,我已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只求公子能收留我,我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
“……”秦季珣直接拒绝道,“我不需你当牛做马。”
叶念凝想着,这么个小姑娘,年纪也和她差不了多少。
自小受苦受难,命途多舛。
如今遇到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想入府做个丫鬟,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大户人家的丫鬟,已经是最好的生计了。
可惜,秦季珣似乎并不理解。
也不给她面子。
直接硬邦邦的拒了人家。
太傅府丫鬟那么多,添一个又何妨?
叶念凝觉得,秦季珣不是不想帮这小姑娘,就是明显的想和她反调。
她刚说过这小姑娘救了她一命。
秦季珣就冷着脸拒绝人家。
摆明了就是在打他脸。
叶念凝想到这里,直接拉了那小姑娘一把。
让她坐起来说话。
“不用求他,我带你回去!”
不过放完狠话。
叶念凝突然想到,自家院子里,是只有一个婆子的。
因为观澜院里只有她和爹娘住,不需要那么多下人。
一个程婆子,就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十分熨帖了。
周氏还日日下厨,程婆子的事情就更少了。
似乎……并不需要一个丫鬟……
可此时那小姑娘已经喜极而泣了。
她抹了抹眼泪,想道谢,却已经泣不成声。
长久的漂泊终于有了归宿,哪能不激动呢?
叶念凝可以猜想到她的感受。
便不敢再提起心里想到的,只好转移了话题。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我从小便没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的,乡亲们都叫我二妞……”
小姑娘难为情的低着头。
“你的手,不似做过活的。”秦季珣依旧冷冷的看着她,面『色』不善。
叶念凝随着看过去,发现这小姑娘的手虽有些脏兮兮的,指甲缝隙间藏着泥垢,却并没有任何茧子。
确是没做过活的样子。
那小姑娘面『露』难『色』,迟疑了好久,才小声嘟囔着回答道。
“我靠乞讨为生。”
似乎是戳到人家的痛处了。
叶念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只想把这小姑娘的情绪带出来。
便对着秦季珣说道:“秦兄,那你便给她取个名字吧。”
秦季珣不冷不淡的说道:“不取。”
“……”叶念凝觉得,秦季珣真是越发不给她面子了。
既不喜欢她,又何必来救她。
还要处处和她唱反调。
真是讨人嫌。
秦季珣冷眼瞥见她腰间的那枚玉佩。
别过脸,不再看她。
“那我给你取个,就叫白盏吧!”
叶念凝歪着头想了半晌,最终想出这么个名字。
“这名字可有寓意?”白盏壮着胆子问道。
生怕叶念凝会不会喜欢她,把她赶下车去。
秦季珣虽侧着脸,但注意力也明显集中了不少。
似是在竖起耳朵,关注着叶念凝的一举一动。
叶念凝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损她的威严。
毕竟人家取名,都是从诗词歌赋里挑出来的。
可她的理由只是——
清了清嗓子,叶念凝硬着头皮说出。
“我觉得这两个字加起来很好听。”
“……”车内气氛变得沉默。
这沉默的气氛一路在马车内蔓延。
直到到了国子监观澜院的院外。
太子竟一直等在此处。
令叶茂山和周氏十分为难。
不仅要劳心担忧自家女儿的安危,还要不住安慰太子殿下的情绪。
这一晚上,实在是煎熬得很。
如今,见叶念凝回来。
周氏自是喜极而泣,抱着叶念凝就哭了起来。
她从未想过自家会碰上如此祸事。
又惊又恐,粒米未进。
如今实实在在的抱着叶念凝了,才放下心口悬着的一块石头来。
秦季珣在一旁垂着头,目『露』愧『色』。
“是我失责了。”
“阿珣,不管你的事,我身为太子,却没有保护好叶弟,是我不好。”
太子如此说,叶茂山和周氏自是一片惶恐,不敢再怪罪谁。
这一晚上,太子已经自责许多次了。
太子身份尊贵,又还是个孩子,又哪能怪罪于他呢?
周氏只好偷偷在心底给秦季珣记了一笔。
秦季珣年纪稍大些,该看顾好这两个小点的才是。
怎能出这等纰漏?
叶茂山倒是越发赏识秦季珣了。
看他不急不躁,冷静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