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并不奇怪她的到来,甚至于可以说,早在从萧母口中知晓她来汴京的那天时,她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她很清楚王氏来汴京是因为什么,不仅仅是关心她的宝贝女儿,只怕还要为她的宝贝女儿同她出气,不过……她看了看她的身后,只有一辆马车,奴仆侍从环伺,却不见顾情的身影。
所以她是一到汴京就来找她了?兰因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看来王氏对她的怨愤是真的大啊,要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都来不及去看就气冲冲跑过来要跟她兴师问罪。
相比兰因的从容不迫,身边时雨等人在瞧见那抹熟悉身影的时候却都纷纷变了脸,那是面对萧母时都不曾有过的戒备。
说到底萧母只是一个外人,王氏的身份却不一样,她是长兴侯夫人,是王家的嫡出小姐,最重要的是……她是兰因的母亲。
许多他们能对萧母做的事,却无法对王氏做。
礼教、规矩束缚着他们。
相比时雨等人的恐慌,兰因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早就不会再为她的喜怒而心生波澜了,此时她心中泛起的那一圈圈涟漪也不过是和齐豫白有关,她最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这样子,可好像也没有办法,她没办法去伪装去掩饰她生活里的那些不堪,她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中,她的祖母不管事,整日吃斋念佛把自己关在房中,她的母亲不爱她,她的父亲又远在雁门关,对他而言,国家百姓远比他们这个小家重要……
她从六岁之后,就没有家了。
兰因的心中忽然一片荒芜,这对于从前的她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不期待便不会失落难过,早在上辈子被人挡在家门口不准她回家的时候,她就不再对他们抱有期待了,所以这次和离,除了外祖母,她谁也没说,可爱上齐豫白后的她,好像忽然之间变得懦弱了许多,她多么希望在他的心里,她的生活是美好的。
而不是——
可怜到连亲生母亲都讨厌她。
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扎得骨肉生疼,可她还是怀揣着某种希望抿着红唇朝齐豫白的方向看了过去。
于是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朝她走来。
他的确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皱着眉,却不是因为她,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从始至终都盯着王氏,因为不高兴,他身上的气势都有了几分凛冽。
其实很少能在齐豫白的身上看到这样凛冽的气势,他大多时候都是冷静从容的,即使与她生气,他也从来不舍得用这样的一面来面对她。
更不用说面对毫无关系的外人了。
可看着这样的齐豫白,兰因那波澜横生的心竟然变得平静了许多,就像是忽然有了归处,她整个人都变得平和下来。
齐豫白的爱让她有了软肋,所以她不自觉会怕许多事,可同时,他的爱也让她拥有了无上的盔甲,从此,只要他爱她,她便再也不会惧怕任何人,任何事。
心里忽然一松,兰因紧绷的小脸上也跟着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她收回目光,眼见月光之下时雨脸色苍白,兰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柔从容,“先下车。”
她的镇定从容让时雨回过神。
虽然还有些紧张,但她已经没有像先前那样慌神了,她率先走下马车,而后小心翼翼扶着兰因下了马车。
几乎是兰因刚站稳脚跟,王氏就气势汹汹到了她的跟前,她怒气冲冲抬起胳膊似乎想朝兰因的脸上挥过来,可都不用兰因做什么,她身后身边的那些人便纷纷上前阻拦了她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王氏被隔在几步开外,根本无法靠近兰因。
这一意料之外的情形让她骤然之间变了脸,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在谁的手上吃过亏,此时看着面前神情肃然看着她的这群人以及被他们挡在身后面色平和的兰因,她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红,与兰因格外相似却明显要多些戾气的那双杏眸直直瞪着松岳等人,怒道:“你们敢拦我?!”
“来人!”
她冷喝出声,“把这群人给我拉开!”
她身后的那些随从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为难之色,随行的苏妈妈更是跑过来低声劝道,可王氏此时心中满是怒火,怎么可能听得进劝?对她而言,兰因是她的女儿,她想怎么训斥就怎么训斥!
谁敢拦她!
又想到兰因从前在她面前默然聆听她教诲的模样,与眼前这副情形一做对比,王氏心中更为恼怒。
她透过人群看着静站在后面的兰因,与她那双平静的杏眸对上,她冷着嗓音说道:“你如今长本事了,敢让自己的下人拦我了?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敢对我动手!”
她说着无视松岳等人,径直往前。
松岳等人自然是不敢真的和她动手的,一群人脸色难看,眼见王氏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原来这就是长兴侯夫人,久闻不如见面,齐某今日开眼界了。”
兰因也听到了声音。
从未听他这样冷嘲热讽过,兰因不由回头,便见齐豫白正向她走来,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便站到了她的身边,宽袍大袖覆在她的手上,她被他握住了手,那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在众目睽睽又无人发觉之处带着安抚一般轻轻把她的手拢进他滚烫的掌心之中。
他没看她。
可兰因心中却骤生温暖。
因为王氏到来带给她的那片寒意也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她不仅没有挣扎,反而反握住他的手,而后收回目光朝王氏看去。
月光之下,她的眸光十分平和,再无从前面对王氏时忍不住涌现出来的晦然和难过,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王氏,而王氏此时却没有看她。
她在看齐豫白。
“你是谁?”
说到底王氏做了二十多年的长兴侯夫人,纵使平日再是癫狂,那也是面对自己家里人,面对外人时,她还是有那一份理智在的。
身上怒气暂敛,王氏凝视齐豫白,眼见青年满身凛冽气势,尤其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仿佛裹挟着无声的风暴和暗涌,这让她不禁有些心慌起来,甚至忍不住想在他的注视下倒退。
可这个念头才生出,王氏就立刻变了脸。
活了近四十年,她这一生除了小女儿走丢,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王家子嗣虽多,女儿却只有她一个,爹娘疼她,她那些兄弟也都让着她,嫁进长兴侯府,她的婆母吃斋念佛从不管事,在她刚嫁进侯府就把中馈的权力交给了她,也从来没对她立过什么规矩,妯娌又是个性子温柔的人,可以说,她活到现在还从未在谁手中吃过亏。
即便丈夫当初因为她对兰因做的那些事埋怨过她,却也没和她说过什么重话,没想到如今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乱了阵脚和心神,这让王氏怎么能忍?
她当即变了脸,又见他和兰因并肩而站,显然是熟悉的。
她想到什么,立刻沉了脸,看着兰因指责道:“他是谁?你和他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为了他才非要和萧业和离?”
接连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别说松岳等人,就连兰因和齐豫白也都沉了脸。
齐豫白凤眸黑沉,唇角下压,眼中也带了几分寒意,他正要开口,却被兰因握住手,知道兰因这是要自己面对王氏,齐豫白长眉紧蹙,他垂眸朝兰因看去,却见她面色平静朝他看来。
那眼中有安抚的意味。
齐豫白心里尚有戾气,却也没再说什么,而是松开手,尊重她的选择。
他的体贴让兰因心里倍感温暖,仿佛凭空多了许多力量,再次面对王氏,兰因的神情再度变得平静起来。
“你们先退下。”她开口。
时雨不肯,仍苍白着脸握着她的胳膊,被兰因含笑轻轻拍了手背,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她退到一旁,松岳等人也分站到了两侧,却都还是一副戒备模样,生怕王氏做什么。
兰因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前走了一步,直面王氏。
她在露出全部面貌的时候,王氏身边的苏妈妈便立刻朝她屈身问安,“大小姐。”
她语气恭敬,对兰因很是尊敬。
兰因听到她的声音循声看去。
苏妈妈也是王家的老人,当初顾情走丢,兰因被王氏带出去扔在大街上的时候也是苏妈妈率先察觉到不对,问了跟着王氏出行的丫鬟又带着其他人立刻出门,这才把兰因找回来,要不然……如今兰因也不知道会在哪。
这些年王氏每次训斥她,也是她在她们中间调和。
对她,兰因从始至终都是怀揣着一份敬意在的,这会听她问好,她也神色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喊了一声“苏妈妈”。可她温和的神色在面向王氏时却敛了许多,她并未朝她行礼也未喊她母亲,她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王氏,回答她先前的话,“我为什么和离,难道您不清楚吗?”
她的态度和言语让王氏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她一时之间竟没去理会她的话,也没去理会情儿因为她受到的那些屈辱,她只是十分愤怒地冲兰因说道:“什么时候起,你见到我连母亲都不知道喊了?”
兰因也没想到她开口竟然会是这么一句,她以为她会立刻反驳她的话,会为顾情打抱不平,不过无论她说什么,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看着暴怒的王氏,她目光淡淡与她对视,“我以为您并不喜欢我这样喊您。”
“顾、兰、因!”
王氏不知是被什么刺痛,她忽然再次抬手,这次松岳等人都在一边,齐豫白也在兰因身后几步距离,王氏的动作太快,众人瞧见想过来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夫人!”
苏妈妈惊呼一声,跟着想来阻拦,却还是不敌王氏的速度。
就在众人都以为王氏这一巴掌会落在兰因脸上的时候,兰因却握住她悬在半空即将落下的手,在王氏怔愕的目光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一向听她话的大女儿居然会这样做的时候,兰因目光冷淡看着她,边说边用力甩开她的手,“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打骂的顾兰因了。”
王氏被她甩得往后趔趄几步,被苏妈妈扶住胳膊的时候还一脸不敢置信。
“没事吧?”
身后传来齐豫白的声音,带着没有隐藏的关心。
兰因回眸,在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时,她心里的那股子戾气仿佛忽然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整个人都变得平和温柔了许多,“没事。”
若是王氏此刻冷静的话,一定能察觉到兰因和齐豫白之间的不同,可此时她被巨大的惊愕和怒火冲昏了头脑,她身上理智和冷静已不复存在,推开搀扶她的苏妈妈,她再次气势汹汹朝兰因走去,嘴里一边说“顾兰因,你还真是翅膀硬了”一边再度抬手。
这会兰因还背对着王氏,自是未曾瞧见王氏这番举止。
齐豫白却看得一清二楚,眼见王氏怒气冲冲过来,他皱眉抬手,正想挥开王氏那只手,远处却传来一阵马蹄声,在马儿的惊叫声中,一道严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混账,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
原本从容不迫的兰因仿佛在一瞬间被人夺走了心神和魂魄,她的瞳孔急剧扩张,整个人如一具没了魂魄的躯壳一般,她扭着僵硬的脖颈目光呆滞地循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