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伊始,司马隆为贻误盟军与祁连山和谈、故意增兵调离林阡与之鏖战,实质从那时起就已将金军战略转为总攻。
当司马隆大军压境,纵使林阡也不敢怠慢,虽然林阡对金军发动总攻的评价是“仓促作动,准备不足”,却也不得不承认,司马隆是唯一一个不在此范围内的。磨戟拭刃、厉兵秣马如司马隆部,到今日行动可谓“欲取林匪、当在此时”。
可以说,司马隆是林阡此番要面临的最险一关。因为准备不足才是金军全体败溃的根本,是要先揠苗助长才会最终搬石砸脚,可是司马隆不具备林阡需要的这一条件,所以最有可能在林阡的计谋成立之后予以颠覆。
如此劲敌,哪怕“上屋抽梯”在辰时已完全成立都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卯时的林阡这条计谋才刚刚形成、怎能轻视?
话说当时当地,林阡帐下寒泽叶、石硅、百里飘云、杨致信、沈钧五人,勉强能应付薛焕、解涛、陈铸、移剌蒲阿、完颜乞哥、蒲察秉铉六大高手,战力本就不敌,人数还占劣势,加之宋方高手伤病偏多……因小见大,东部战场确实一个人要抵三个人上。
这种情况下,林阡虽刚和洪瀚抒、渊声损耗过、饮恨刀也失了一只,还是必须拼死顶上前线。否则,司马隆谁抗?
一番苦战,他和司马隆阵前两败俱伤。却仍于会宁战区指点战事,原想等辜听弦到场交接再回石峡湾本营,最终却被伤势比他轻些的寒泽叶打晕勒令抬回去。
没错。打晕,乍看完全不像外表柔弱的寒泽叶能干出来的。
长久以来司马隆的搭档齐良臣,这次因莫非的缘故意外成为他的增补,如此才给了盟军在会宁一线生机,却也为林阡在此地的规划部署带来变数。虽说寒泽叶是个能够随时应变的将才,林阡还是希望负伤在身的他任务轻些。
争分夺秒地,林阡将自己对轩辕九烨的应对之策全数告知寒泽叶:“泽叶。我信这战略可以帮盟军翻身,因为金军的‘因’站不住脚;但司马隆和齐良臣。很可能在‘因’倒塌的过程里,牢牢支撑着金军、推动战势发展到他们想要的‘果’。”林阡信任泽叶可以完成盟军对东部的坚守,然而对手太过强大他知泽叶必定吃力。
“所以要打败司马隆和打别人的上屋抽梯不一样,打司马隆靠的是这战略之外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寒泽叶领悟之时,也在为林阡的伤势担心,他总觉得林阡调走樊井还有个私心,就是像现在这样讳疾忌医。
“嗯,会是什么?会是此地兵马,被压到极限之后爆发出的战斗力,以及……”林阡忽然气息变重,摇摇欲倒,寒泽叶大惊:“主公……”林阡举手示意无碍。伤口却血流如注。寒泽叶把心一横狠手将他砸晕,回看军医,令行禁止:“把主公送回本营。”
寒泽叶不采取偷袭。完全说服不了当时鲜血淋漓已经快站不住的林阡。从会宁回到石峡湾的那一路林阡都基本昏迷着,甚至连途中和辜听弦增援的人马打过照面都没印象。
林阡没见到听弦,但听弦却见到了林阡,不及收拾情绪,只嘱咐军医一句:“照顾好主公。”便头也不回走了。临行之际,自是谁也没有看见他眼中湿润和心中坚硬。
卯时五刻。辜听弦率援军抵达东部前线,打破金军铁桶包围。驱退司马隆,救出寒泽叶。
因两军你死我活激战久矣都早已现出疲态,精力最佳的辜听弦自然捡了个大便宜,趁司马隆等人伤势严重,眼看就能生擒好几个金将。
但不容喘息,齐良臣由北而下如锋刃直插,将尚未和寒泽叶交流形势的辜听弦击溃,凌厉干脆。
所幸听弦没有逞匹夫之勇、也亏得百里飘云在他身边掩护,才使得一场大败之后盟军能够溃而不散,但对当时不能再承受失败的寒泽叶来说,用“危如累卵”形容真是毫不为过。
从卯时到六刻,拉锯,败,拉锯,败,难得胜了片刻,败,一败再败……再无起伏。
“虽然我知道齐良臣会来,可来这么快……还有他的兵力多少、从何而来,都没来得及判断。”辜听弦等寒泽叶醒来的过程里,脸上带着些许悔意,未曾像素日那样居功自傲。难免教泽叶吃惊,这种还没问责就先自责起来的样子,真不像是听弦可以有的。
“毕竟辜将军近来都在榆中,对如今的会宁不甚熟悉。”飘云立即帮他说话。
“幸好辜将军趁胜追击时没有轻敌,也难说司马隆的败逃是否刻意。”致信补充。
这一切,都是来自战友、同僚的温暖吧,其实和从前一样,听弦却现在才意识到。
“齐良臣来得不是快,是仓促——并不可怕。”寒泽叶苍白的脸上一丝笑意浮现,眼神深邃得令人看不清正邪。
“寒将军!”听弦看泽叶要下床急忙相扶,他伤势比林阡轻不到哪里去。
泽叶扶案伫立,将会宁战地的详细情况悉数告知听弦:“听弦,主公指派你来助我,不过,我想是你来接替我了。”转头,“飘云。”
“在。”
“你尽可能地辅佐听弦,为他出谋划策。”
“是!”飘云对听弦一笑。
“致信,石硅,你二人战力非凡,是听弦的先锋,都需以他马首是瞻。”杨致信、石硅都应允。
“报将军!齐良臣他……又来了!距离不及五里。领头的,是薛焕解涛。”声音颤抖而恐慌。
战报如此迅速,营寨尚来不及扎稳。寒泽叶与沈钧都还未曾着手安顿盟军遑论守御。
盟军在会宁的兵马,目前战斗力尚存的应还有上万,与辜听弦带来的三千精锐合计,其实已是林阡给予最足的一方,也是为了加重这会宁驻防,石峡湾本营才稍显薄弱。
但此刻怎能不恐慌?经过在陇陕地区的大举征调,司马隆和齐良臣统御已逾五万。盟军乍看根本是被敌人压着打。终于地盘失到了还剩这么点。
即使燃眉之急寒泽叶也处变不惊,因为林阡说过:“打司马隆靠的是战略之外的东西。那会是什么?会是此地兵马,被压到极限之后爆发出的战斗力。”一直以来在哪个战区都是宁可失地绝不失人的,而今正是会宁盟军“人恒不变而地域最少”之时。
对下一仗,寒泽叶以一个将帅的嗅觉预判:虽然难。有把握。
“我军生死,拜托各位了。”寒泽叶看向众将,胜算近半,因为他知道此战风险只在久不上阵的辜听弦,而听弦到来之后的表现,足以令他信心倍增。
“为了这一战,主公、寒将军都已竭力奋战,奠定了这么好的基础,杀伤敌人一大半了。后面的也该靠我们了!”致信点头,双目炯炯,这一战。没有了那个已经和主公互耗的司马隆,即使薛焕,战斗力也被寒泽叶拉低不少。
“说得好。石将军,你是目前此地战力最高,你且前去正面迎候薛焕。”辜听弦立即分配。石硅一怔,当日孙思雨、杨妙真和自己车轮战辜听弦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他会称赞自己的战力最高。
“与薛焕正面冲杀,他虽强弩之末。仍是绝顶高手。此战极险,望将军保重。”听弦真诚地说,石硅与他握拳,点头笑抿恩仇:“石某别的不多,精力最是不缺,硬战还是会的,能战多久便撑多久。”
“其余几位将军,则预伏于敌尾——待石将军与薛焕正面酣战到白热之时,我等伏兵从金军意想不到之尾部突出,最能扰乱敌阵,一举锁定胜局。”听弦道。
“辜将军原是想出奇制胜?”致信悟道。
“毕竟以少敌多。”听弦点头。
“计谋虽好,但需细算——毕竟成功的关键在于‘意想不到’,然而司马隆此人素来谨慎,本就善于观察地形地势,不能当一般的敌人看待。”沈钧提醒。
“其实这么多场仗打下来,我军不敢轻视司马隆、司马隆也是知道的。如果我们明知他熟悉地形却还胆敢伏击,只能解释成我军真是没有办法、狠心一赌了,说是说得通……虽合乎情理,可是意义小,肯定被反算。”致信附议。
听弦点头,从谏:“两位将军说的是,我只看出此间地形最利于预伏剪尾,却忽略了司马隆也一样能看得见……不知各位有何更好的见解?”
从司马隆的身上,可以明显看出完颜永琏的知人善用,虽然山东之战过半方被起用、初出茅庐的司马隆还需岳离兼顾指点,但不到半年的千余场战,俨然就磨练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不仅能征善战,而且勇谋兼备,仿佛天生和战法有缘一样。
自然,这也得益于司马隆的性格严谨,并且善于推敲、总结和掌握,不得不令人联想到短刀谷最善于总结的将军风鸣涧,如果说风鸣涧是打一战能比常人多得一倍经验,司马隆的这种天赋可能更胜一筹,双倍经验。
多年深居豫王府原是锥处囊中,得遇明主则如鱼得水,迟钝慢慢褪去,林阡也看见了司马隆的神速进步,道,司马隆的智谋程度,已经从东方雨到达黄鹤去,假以时日,也入得了金军的智囊团。
这样的一个司马隆,如今每临一战,必先知己知彼,广泛搜罗图籍,考察地形险易,继而分发给麾下各路。会宁盟军最近与他交战时,明显吃到了这一苦头,所以沈钧必须提醒听弦。
和沈钧担心的一样,齐良臣发兵之前,司马隆确实对其有过提醒:“大哥。此战要紧,不得疏忽,毕竟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若能趁这多事之秋瓦解宋匪军心,再好不过;敌在绝境,最忌以武力强迫屈服,尽量杜绝‘战事白热’。”
“放心,二弟。”齐良臣郑重点头,素来言听计从,也绝非有勇无谋。“我知这是我军最佳时机,逼太紧反倒弄巧成拙。”
“还有一点。此地地形复杂,最需提防设伏。”司马隆交代之时,齐良臣尚在为其运气疗伤,双方主将其实一样拼尽全力。到此刻都已精疲力尽。
“好,不管是行军途中或是激战之时,我都会对我方四周诸多留意。”
金军上阵阵容:打头阵的薛焕、解涛,遵从了司马隆指令,不曾强迫盟军屈服;陈铸与蒲察秉铉相辅居中,同样是攻守兼备;而齐良臣和移剌蒲阿等人,不出马一方面是穷寇勿迫,另一方面则是留心后方,毕竟以多打少。最应警戒背后偷袭。
齐良臣与司马隆商定后的这一安排,几乎令盟军可能设计之处都成死角。因此,卯时七刻到达林阡耳边的情报。无一例外都真实指向盟军濒危。
真实战况,却并不尽如司马隆之意:薛焕虽未咄咄逼人,阵前骁勇如石硅,奋不顾身身先士卒,硬是将局面演绎得那样破釜沉舟。当他一个人第一时间包办了所有的热血,激励得宋兵纷纷效仿以决一死战为荣。也就是说金军无一人喊赶尽杀绝。宋匪自己吼出了那句不战则死,这关头尽管才打不到一刻。战况就激烈得不可开交,鸣镝似火,溅血若砂。
早先就能以一敌三的宋匪,全然是杀红了眼,不管近前来者何人,争先恐后冲阵,各举兵器搂头就打,俨然有以一敌五架势。对于如此沸腾的战况,司马隆事先不是没考虑过:“宋匪很可能自发打出穷凶极恶之势,对此,我军不主动推动、不恶意激化、渐寻控制之道即可——敌我的士气和人数各为固有优势。”这一点金军无法消除,所以也只能尽量杜绝。
渐寻控制之道。是以围攻之际,完颜乞哥等人向盟军明暗发出劝降招安,分裂内部的这一剂毒药不刻便蔓延于盟军血液。这一点,宋方也同样无法消除。
金宋主力不由分说陷入拉锯,但持久战还是金军胜算更高。
当此时,金方身后忽生异动,辜听弦伏兵出现,兵强马壮,锐不可当,“真来了。”齐良臣知他果然想对金军掐尾,却正中了己军的严阵以待,“拿下他!”
辜听弦领劲旅一支潜伏多时,看石硅和薛焕已打到白热,时机正好,当机立断。出动之初金方似乎防备不足,却在刚一交手突然摇身一变,风云莫测地化为战阵!
宋军伏击骤然变羊入虎口,金军示弱其实是诱敌深入。司马隆果然不傻,雕虫小技骗不了他。沦陷后听弦心中暗暗吃惊,还好当时沈钧提醒了一句,不然我简简单单的伏击肯定白白送死。
战前沈钧推测说:“我军伏击,最希望的情况自然是金军意想不到;最可能的情况却是,金军早就做好了准备迎战伏兵。当然了,对于司马隆而言,硬碰硬难免折耗,最好的迎战方法是对我军施计诱吞、通过‘装作意想不到’来吃掉我军的这支奇兵,如此金军消耗最少,对战局影响也最轻……”
“是以伏击之策根本不该提……”听沈钧和致信反对,听弦点头正要推翻,飘云摇头挽回:“没什么不该提。策略既然提出了,那就可以用,只看怎么用。”
现在这一幕,是大家商议后的决定,听弦是故意沦陷的。
“沈钧推测得对,司马隆对伏兵必然采取诱吞、不会硬碰硬,因为他不想折耗、希望伏击的事件对全局影响小——司马隆不想要什么,我们偏要给他什么,金军怕影响大,影响就要这么大。”飘云如是说,“金军若有计诱吞,那就让他吃好了——被他吃进去,逼他吐出来。如此,伏兵即使不能起到伏击的作用,但能够诱使金军硬碰硬、引导着这边的战事升级,还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全局。”
飘云的意思是,听弦只要出现就有意义。不一定要致胜,“影响大”也可以。
“可是,如何‘硬碰硬’?怕只怕被他吃进去。再也吐出不来。”沈钧摇头。固然听弦这支兵马可以出现在那里突袭、金军也不可能放着他出没不管、最好的方法确实就是诱吞无疑……但熟读兵法深知穷寇勿迫的司马隆,必然是想有条不紊地各个击破,只会在听弦沦陷后轻柔地慢慢地把他耗死在阵中。硬碰硬不太可能,吐出来?怕早融化了。
便是此刻,眼前旌旗遮天,耳畔刀枪响彻,原和自己鱼贯而入闯入此中予以乱势的麾下们。皆已被蓦然形成的金军兵阵分割猝不及防,霎时四分五散杳无音讯。
一样井然有序。一样英勇善战,不同在于,身边战友们陡然尽数换成了敌人,辜听弦挥刀四砍。继续回忆飘云承接沈钧的话:“沦陷后慢慢耗死,主动权在金军;但何时沦陷、怎样沦陷,主动权在我军。”
金军可以诱吞,我军也可以诱导硬碰硬。
金军要的是辜听弦一往无前、遭遇凶险、被迫分离;盟军破解之法则是,听弦铤而走险,和其麾下在刚出击时有所保留、遇到金军兵阵故意不济、自发分离,待沦陷后反而有最大精力、从而爆发。“至于辜将军到底是真沦陷还是假沦陷,一开始哪能轻易辨识出来?”
终于金军兵阵环伺、围歼之势,听弦等人全被击散。自然要拼死反抗甚至搅乱,蓄积多时的战力在这时爆发,背水一战势如破竹。这种情况下金军哪可能不随之拼杀?如此硬碰硬和吐出来就都发生了和在发生,伏击的事件自然迅速升级。
和石硅一样,由听弦自己诱导出热血沸腾、破釜沉舟。不同在于,石硅正面受敌是抵御,要想热血需先示强,听弦背后偷袭是进攻。要想拼命需先示弱。
喜见辜听弦沦陷,众金兵无不鼓舞。然而此刻拄杖高处的司马隆,看辜听弦中计沦陷却并未掉以轻心。
司马隆是这样的一种人,不会因为看穿敌计反出一招并且成功了就沾沾自喜,而是会继续考虑:如果对方预先想到了我会看穿、会诱吞、并且针对诱吞将计就计?
事实上对司马隆来说,简单伏击不可怕,故意伏击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