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怒号,树影摇曳,亡命之徒无所遁形。『『,
虽说有两条岔路迷惑了盟军,凭曹玄对苏慕梓的了解,又岂能不知他会选择哪条,却建议和俞瑞杰兵分两路各自追寻,自是为了履行对身前苏慕浛的承诺、让她能抓紧时间和苏慕梓团聚。
“哥哥!”稚嫩清脆的声音,到底还是避免了见面第一刻就剑拔弩张。当苏慕浛从曹玄身前一跃而下欢天喜地来见亲人,苏慕梓怔了一怔原是本能伸手相迎、却在看到曹玄紧随其后的一刹想到腊月初九被她出卖的阴影……
这是何等的悲哀,原先我苏家人最顾念的就是亲情,如今,苏慕浛你到底是妹妹还是敌人,我与你之间竟然必须要有防备?父亲在天之灵,不知作何感想!一时之间,对林阡和曹玄仇恨更甚。
苏慕梓一把抱住扑进怀里的苏慕浛,同时留意到接踵而至的曹玄眼神扑朔,因此把心一横六亲不认,一边假意和苏慕浛抱头痛哭,一边满心算计着如何逃脱。
“哥哥不要丢下慕浛,慕浛舍不得哥哥!”慕浛梨花带雨述说坚决,苏慕梓心念一动却觉气急,你这丫头,真舍不得我,为何在我关键时候捅我一刀,如今我沦落至此皆拜你所赐你又何必说心中念我!
“曹将军,放我们走吧!念在昔日情谊,请给主公一条生路,从此我们去过隐居的日子!”赫品章因将战马都放去了另一条路,此刻不可能速逃,唯能对曹玄恳求。
“是啊义父,不要杀哥哥!”慕浛眼圈通红转头看曹玄,一张小脸满是泪痕,虽然她可能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慕梓没有说话。只带着最后一点威严看向曹玄,那是个绝对对他苏慕梓不怀好意的敌人,然而此刻也确实拿捏着他的生死。
“既然品章和慕浛都这样坚决,那你们,便一起走吧。苏慕梓,我放过你。但盼你明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帮你拖延住俞瑞杰。”曹玄思虑了片刻当众保证,在场都是他的心腹显然都无异议。
曹玄将俞瑞杰的信弹扔掷地上、以示给苏慕梓逃离的时间,但这机会不是给苏慕梓的,而是给赫品章和苏慕浛的——曹玄于心不忍,只想权宜之计先抚慰了他俩。
“走吧!”曹玄闭上眼,挥手示意他们去,赫品章眼前一亮、真诚回应:“曹将军,谢谢!”
可是苏慕梓心里清楚。曹玄是带着林阡命令来的,他不可能真的放过自己……
“义父,你不随我们一起吗……”尤其当苏慕浛这句出口之后,苏慕梓亲眼看到曹玄重新睁眼、从眼神到表情里尽是悯柔,故意无心?真真假假?苏慕梓最终还是确定了曹玄用心险恶:是的,曹玄他不会舍得慕浛走就像林阡舍不得赫品章。所以苏慕梓万万不能因为他现在承诺说不追就完全相信他、彻底放宽了心。
“咱们走。”于是一众人马悉数准备离去,赫品章兴高采烈,苏慕浛有得有失。苏慕梓却心事重重——曹玄一路追到这里就是为了送一个苏慕浛给自己?苏慕浛虽然心智欠缺难道就不可以成为他曹玄的奸细?如若趁今日一别赫品章掉以轻心、渐渐我等隐居日久毫无武装防备,他曹玄突然和苏慕浛里应外合来个暗杀?让我苏慕梓死得不明不白同时也因为对赫品章今日有恩而感化了他!
苏慕梓一边背道而驰一边心底雪亮。怀中的苏慕浛是曹玄安插的内线和杀器无疑!那时他心里产生一个万分邪毒的计划:一旦到达安全之地,立即就将苏慕浛处理!一日之前,苏慕梓或还下不了手,今时今日,苏慕梓还能对谁心软?想到这里,竟下意识地勒紧了苏慕浛的脖子。
恰是这逃亡关头。忽听前路马蹄阵阵,争如天边轰雷滚滚,瞬然风沙四起黑云压城,竟似有好一群兵马迎面而来,人数战马都不少得很。惊得苏氏人物全然止步,和曹玄等人一样惊疑地循声望向那些不速之客。
风急火响,四境喧嚣,随着一声炮响,那群人马全然阵列,光线渐亮,才教人发现来人不是盟军,这支兵马的主帅竟是楚风流麾下罗冽!
曹玄这才意识到:原来此地已是西吉。西吉,是整个陇右如今唯一没有被盟军平定的地方。虽然离临洮、榆中、定西等地都注定偏远,可是与林阡所在的静宁毗邻。
西吉一带,原有莫非追歼金军、与越风在镇戎州的兵力夹击,后林阡又增设寒泽叶、百里飘云、沈钧、柳闻因、石硅五路围剿,自然压得金军大体都是节节败逃、死伤累累。然而金军中毕竟也人才辈出,负隅顽抗的有,分散游击的有,懂得联合当地黑道土匪的也有,大仗打得尴尬,小战却有能赢,非但没有轻易如林阡所愿、慌张逃窜向环州方向,反而分出好几路军兵赖在陇右不走,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没错,当地黑道土匪。嘉泰四年林阡越风等人打凤翔路打得极顺利,却是没能纵向挖掘这些潜在盟友,终究验证了那句得到的越快反而越不稳固,因此楚风流和轩辕九烨此番方针一针见血完全正确——原先就与这些地头蛇井水不犯河水的金军,战败之后眼疾手快地与这些人澄清利害、建立关系,旨在利用他们作为缓冲、止住自身的败退步伐。
尤其这罗冽,不仅没被驱赶出境,还能深入到这西吉和静宁的交界来,调动了当地好一批匪类反林阡。那些土匪顽固不化曹玄略有耳闻,最近一直在由莫非斡旋,罗冽显然是比莫非更早就来和他们求合作的,只是金宋双方都一直未能面见其首脑。
由于极度靠近林阡所在,罗冽自也时刻全副武装,却显然一样没有料想,会在此情此境遇到这样一批人马——这些人全是新近投靠林阡的苏氏旧部,部分人物还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令人乍看之下完全看不懂。
可还需要费什么劲?再看不懂形势也看得清敌我!尤其苏慕梓、赫品章。全然是腊月初九那一战射伤楚风流的人!当日王妃中箭从马上坠下生命垂危、在城楼上紧按伤口吐血不止、后来躺在担架上还要策划反击的一幕幕,罗冽都还历历在目!王妃的伤楚和痛苦罗冽看在眼里皆同身受,早就想手刃了仇人以泄心头之愤,“冤家路窄!真是老天开眼把你们送来给我报仇!”
一声令下,甚至无需下令,罗冽及其副将便已上前将苏慕梓曹玄等人团团围住。很好,这里宋匪人数不多,全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罗冽对旁人还可能姑息,唯独对苏慕梓和赫品章两个怒不可遏,只是赫品章武功高强不宜硬取,是以第一时间便拔剑朝苏慕梓猛刺:“受死吧!”
一剑当头来袭,苏慕梓毫不犹豫,一把拉过正自勒紧的苏慕浛来挡,罗冽乍见变故缓得一缓。却未改变剑的去向、坚定以一招追魂夺命、意图先杀苏慕浛再杀苏慕梓,危难时刻却有几步之外曹玄拔刀来拦,虽然慢了少许角度吃亏却硬生生将罗冽剑挑回去。却看寒光一掠,众人惊呼声中,苏慕梓推开苏慕浛一刀刺在曹玄背后同时直接扣住曹玄脉门,冲着摔倒在地的罗冽大喝一句:“罗将军,可知我今日来此,是故意的!?”
“什么……”岂止罗冽没听懂这句话。在场谁也先是一头雾水,后来大致明白了。这是苏慕梓的急中生智。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金军,也只能站在过去私通前科的基础上谋求下一步合作,如此方能为苏军挣得一线生机。
是的急中生智,包括利用苏慕浛涉险来诱惑曹玄忘机、也一样是急中生智……
苏慕梓眼神里充溢阴狠:“罗将军,我至今不曾投降林阡,我身后这些人。也都一样,除了我手里的曹玄,他一早就是林阡的人,他是我南宋官军的叛徒!”
“主公……”赫品章没有深究句中的深意,也无暇去扶起瑟瑟发抖的苏慕浛。从始至终只忧虑地凝视苏慕梓,他怕啊,怕苏慕梓现在的权宜之计,会害苏慕梓彻底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此,连隐居都不能有,不可逆地降了金……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帮主公摆脱这罗冽?!金军人多势众,早已将此地本就内耗的宋军全然控制。
“罗将军,曹玄和他的一众心腹,如今在林阡麾下颇受重用,也是林阡战后整合势力的重中之重,我是闻知罗将军在此地不远、故意引他们追来,因为我知道,若然失去他们,林阡将人心损失惨重。”苏慕梓这句话重重敲打在众人心里,曹玄的一干心腹也是苏家老臣们,含泪担心地望着此刻被苏慕梓劫持的曹玄。曹玄面色苍白,显然适才遭苏慕梓背后暗算受了伤,他焉能不知苏慕梓所言非虚,如果这路人马倾覆,岂止会给赫品章的归顺雪上加霜,于官军和义军的统一也是极度不利!
“哼,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恐怕是苦肉计吧!”罗冽却冷笑不信苏慕梓,楚风流的教训犹在眼前,太轻敌,太小看人心难测!
“是真的罗将军!我恨这曹玄入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苏慕梓情之所至,捅在曹玄背后的那一刀顿时扎得更深,曹玄所立之地全然鲜血滴染,众人惨呼“曹将军”时,有人冲上前来抱住苏慕梓的手臂摇晃:“义父!哥哥对义父不好!慕浛恨哥哥!慕浛恨哥哥!!”
慕浛恨哥哥?那五字冲灌入耳,苏慕梓脸色大变肌肉都扭曲地笑起来,哈哈哈哈苏慕浛,无论你恨不恨我,你都已背叛了苏家!眼神一恶,瞬即抽出还沾着曹玄血的刀,径直往手边苏慕浛的脖颈抹了过去,这一次,不再是利用她来杀谁,而就是要杀了她,杀了这个背叛父亲,背叛家族的罪人!“慕浛!”曹玄大惊失色当即去救,却拼尽全力只阻了锋芒没制住力道,苏慕浛被强力震得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曹玄也被砍倒在地想抱起她却无能为力。
这里所有人,如今都被金兵遏制了步伐,没一个人能去照看苏慕浛。曹玄关心则乱,脸上竟全是悲怆:“慕浛……”
“曹玄,你脸上也会有这种表情,哈哈哈哈。”苏慕梓笑得悲凉,曹玄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也会夺走你的所有。哪怕你的所有,曾经也属于我,转过身来,看向罗冽,“罗将军,可相信了?”
亲眼看到曹玄和苏慕浛一个重伤一个垂危,赫品章原是为他们揪心也为苏慕梓担忧的,这时见苏慕梓忙不迭向罗冽邀功,一股凉气顿时从脚边生起。这到底是苦肉计,还是真的表忠心啊……为何赫品章现在却看不清!?
罗冽本还半信半疑,却听侧路风声甚紧似有兵马欲来,不消片刻便有探子回报:“将军,是宋匪!约千人!”
“好啊苏慕梓,兵不厌诈的本事真不小!你根本也投靠了林阡,你和曹玄要和莫非接头,不巧在这里遇见了我。为了活命便串谋演戏存心欺骗我们,好拖延时间引那莫非的大军到此杀我!”罗冽气不打一处来。色厉内荏已经准备后撤。
“不不不。”全是苏慕梓在自说自话,一面忙不迭地挥手,一面小人嘴脸溢于言表,“罗将军,那千人不是莫非的人啊,他们是林阡派出的除曹玄外的另外一批追兵。是郭子建的部将!可能还有部分增援,因此才达到千人之多……他们敢肆无忌惮,原是不怕与贵军正面撞上的,然而他们意图追我,因此肯定无法防备伏击!”
赫品章心中一震。或许自己今次犯下的罪过着实是大,林阡派出数路增援可能没想到要追到西吉这么远,所以和曹玄一样并未考虑到会遭逢这些深入西吉的金军,何况以盟军今时的兵力雄厚,若正面冲突也是金军躲着逃就像现在的罗冽对莫非一样;而由于事发突然,赫品章和苏慕梓今夜出逃没有和金军交流,金军也不可能得到消息事先就在这里出奇兵设计伏击盟军……
除非,现在交流……!
赫品章傻愣愣地望着苏慕梓拾起地上先前被曹玄扔开的和俞瑞杰通讯的信弹,随着苏慕梓越举越高,赫品章的心,越来越凉……是真的,是真的,所以这不是做戏,不是苦肉计,是主公宁可降金,不惜帮金人葬送抗金联盟那么多的人马,而这些人马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赫品章是罪魁祸首!
赫品章知道,林阡不去计算西吉流窜的金军可能也是因为不需要计算,毕竟盟军素日谨慎、攻守兼备,不会那么简单就真的葬送,他们一定对得起林阡的信任和嘱托,也才好教赫品章不那么罪孽深重……然而,赫品章心里明明说服了自己,为何久久七上八下还是担心!担心,是担心眼前的主公啊,无论林阡的麾下到底危不危险,主公的做法才是最危险的……
“罗将军,那些都是郭子建的兵马,只需将我手中信弹发放、引他们悉数到此,我军事先埋伏设阵,便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苏慕梓诚恳地说,赫品章脸上愈发惨白,根本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再怎样做戏再怎样苦肉计要博得金军相信都未必要帮金军出谋划策害盟军,想保全自己性命不该以牺牲更多人的性命为代价!所以那些都是真的吗,所以,主公想杀郭子建是想降金,主公想杀曹将军是为了泄愤,那么主公又给了慕浛一刀是为什么,是为了给降金铺路所以丧尽天良!主公原来,自己都背叛了他自己!
说到底,赫品章不是底线比曹玄高,而只是宽容度比曹玄要大!当此刻油然而生一种对抗金联盟的愧疚,他知道他必须阻止眼前这个陌生的苏慕梓和罗冽合作!虽然会抱存希望盟军不会有事,但如果从根源就杜绝他们冒险岂不更好!救人救己!
“主公……”赫品章刚一移步,尚在疑虑的罗冽,看出了他和苏慕梓主仆的貌合神离,风声鹤唳竟感觉那千余宋匪已经越来越近,于是在考虑的最后关头选择了“不相信”,于战马上一剑挥斥:“苏慕梓你听听,他们本就是朝着这里来的!谁来得及埋伏设阵!你引那莫非到此,是要加速将我擒下吗!”
一心等待罗冽信任的苏慕梓,万想不到对方把唯一的生门都给自己关死。大惊之下脸色灰白,“不是莫非啊是郭子建的副……”即刻躲让这当头一剑:“品章何在!”
危难时刻人都会被本能激发出最依赖的人,苏慕梓惯性叫出这个名字赫品章也惯性想去救援,可是刚移半步,便没再移,一是身边有四五金将戈戟横陈。不那么容易,可能要拼死才救得了;二是……太累了,不想移。
他是苏慕梓最依赖的那个,曾几何时,顾震、谌讯、曹玄、哪怕楚风流、苏慕浛,不都是吗。
如果说曹玄和苏慕浛接二连三被伤害还构不成冲破赫品章的宽容度、这些都只是一步步地把赫品章从苏慕梓身边推离,那么,为了活命宁可背弃信仰真心选择抗金,便是压死赫品章的最后一根稻草。
赫品章没有豁出性命去冲那四五个金将的阻障。只是低头站在原地,不希望那一幕发生却还是倒数了那一幕的发生——一声激响再伴一声凄厉哀鸣,曹玄等人循声看去,只见罗冽一剑斩断了惊慌逃窜的苏慕梓手臂,那招法凶残力道刚劲,虽不在要害,也能致人于死,死只是时间早晚。苏慕梓倒地不起血流如注。久久不见动弹。若换林阡,换楚风流。甚至换越野,无论哪个主帅涉险,麾下被控制也能争先恐后拼死相救,而不是这样,在场没有一个移步,好似等着罗冽杀他一样……
那一声啸响锐利地仿佛割伤了赫品章的耳。鲜血淋漓,疼楚万分,却,罪有应得。
闭上双眼等待金兵将自己这帮凶也杀死,可听到身后一众无辜麾下们的响动。忽而心有不忍,他知道,这些最后还忠于苏慕梓的老臣,之所以策划和执行了劫狱,多半也是惯性地听从着自己,若自己选择死去,他们该怎么办……
无暇再为他们担心,赫品章听得侧路兵马声动越来越近,感觉盟军确实并非漫无目的地前来、无需发出信弹必然也能迅速找到此处,是以也明白了,苏慕梓即使真心给金军出谋划策了一次也可能一败涂地、罗冽选择不信任苏慕梓倒也是正确的选择。赫品章对抗金联盟的估量,一点都没错……
“王妃,终是给您出了口恶气!”罗冽快意至极收剑回鞘,此刻听麾下耳语几句,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遂下令全军撤离,临别之前,不知赫品章刻意求死,只道时间紧迫、再与他缠斗必然对金军有害,叹他命大逃过一劫,于是冷冷扔下一句:“若非他们来得快,此地也是你的死处!咱们走!”
金军一撤,苏氏一众人马显而易见分为两拨,一拨纷纷上前去看曹玄和苏慕浛死活,一拨则围到赫品章的身边来嘘寒问暖,久矣,才终于随赫品章一起看向不远处半死不活的苏慕梓……
“义父……”苏慕浛悠悠醒转,看身边曹玄被包扎止血后还虚脱,登时气急败坏泪如雨下:“义父!不要死啊!义父!”
等闲之辈谁都无从帮手,却听有人连喝“让开”,随即冲到最前来给曹玄运气、待曹玄恢复气力立即叫军医上前,救人救得如此及时,就像他适才率的这支精兵,也一样援救及时。
“莫将军……谢谢了。”曹玄意识清楚,明白还好来的不是俞瑞杰,而是正巧于几里外驻扎的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