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冒着一场渐落的雪,几条黑影在墙上极快地扫过。天籁『小说www.』2
“丞相,他们回来了。”
“下去吧。”胡弄玉意料之中地点点头,起身收拾着桌上没喝完的花茶,轻轻叹了口气。
她派去盯紧满江红、醉花阴的亲信,先前就回禀过她他俩不见了,但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无法知晓——却并不难猜,去见林阡了。
“证据确实对冷女王不利,他们站在胡弄玉那一边正常,所以胡弄玉对他们不会背叛她有自信。否则,以你和他们那么亲近的关系,胡弄玉不可能不防,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就与他们见面。”林阡曾对吟儿如是说。
胡弄玉确实自信这一点,不怕江西八怪背叛她,因此不会派诸多人看守、来拦着他们和林阡“见面言和”,但是,胡弄玉知道纪景之死不曾解决,他们还是有可能和林阡“见面交换信息”的,显然胡弄玉可以因此跟踪上去,顺藤摸瓜找到林阡等人藏身之地,也省得再大肆搜捕逃犯,大海捞针劳心劳力。
所以林阡对吟儿说时也没有完全阐明,胡弄玉其实是会派几个人盯梢的。可惜她不能跟得太紧,一则江西八怪是贵宾不能撕破脸为渊驱鱼,二则林阡等人的耳朵何等灵敏,等闲之辈能跟几步?
这些胡弄玉其实也心知肚明,跟踪的人很快就失去了目标,连江西八怪去了东南西北都不知道。是以此刻胡弄玉叹气,苦笑,难怪林阡有自信,难怪林阡冒着暴露位置的风险——不,他们没有风险。
原想倒掉没喝完的茶水,却见一朵雪花擦过指尖,滑落在杯中木芙蓉上,她一愣,形魂仿佛瞬间相离,不再烦恼,愕然原地。
“独孤哥哥,这锦囊里,是我最喜欢的花,你要好好戴在身上啊。”当年的玉儿,恨不得化成那木芙蓉花,时时刻刻黏在独孤宁身边。
“即使还好好戴着……也早枯了吧。”如今的玉儿,即使前半句还温柔,后半句也会眼神一厉。
忽然又想起清早见过的那个男人,因为想起他,想起独孤宁,想起过去,心里便越来越堵塞,越来越抑郁,无法平复情绪,连忙扔开一切,慌张夺门而去。
早在这天夜幕初降之时,独孤清绝便完成了与阡吟联络的任务,连日来长途跋涉难免辛苦,因而不曾参与阡吟与江西八怪的会面,早早就睡下了。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是因为睡得太早,还是……因为今日见过的那个美丽女子?
心越放越慢,思路也愈冷静。
先前他一直在陇右养伤,听林阡说此地有东山国人,他原本就是带着重逢期望而来。
石桥上风倾竹雪之时,他见到那绿衣姑娘实则有过怀疑,于是情不自禁报以温和一笑,那一笑,就当对方是玉儿给的,玉儿长大了应该也有这般绝色姿容。可是顷刻间他就忆起,那个遥远的玉儿,总喜欢穿一身纯白。
擦身错过时他不是没有犹豫,却终究头也不回——没有这么巧,这是他潜入稻香村后,见到他的第一个人。
当初东方蜮儿的误会历历在目,悲剧不能重演,认人必须谨慎。
直到与林阡等人见面详谈,才知此番来到陇右的东山国人里真有“胡弄玉”,然而却是个心机深重、企图篡权的野心家。如何肯定,这是那个单纯得近乎痴傻的玉儿?阡吟问时,他也无法确定。
然而后来思前想后,竟还是觉得那个野心家就是玉儿,梦境里风烟老人和他提起过,他不告而别之后,玉儿生了一场大病性情大变……确实是胡弄玉,并非同名同姓,只是不知是否路边女子罢了。夜色之中,独孤难免怅惘:“玉儿,果真是你……”
心一顿,呼吸也仿佛停滞,终于决定不再睡下去,添衣起身,佩剑开门,一刹满世界的风雪都涌了进来。
玉儿,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我不能再从所有与你重逢的机会旁擦肩!
不知不觉,胡弄玉又站在了白昼遇到那白衣男子的地方。
心不停加快,总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就是他。
一样是风,却不再和煦,而变凛冽,一样是雪,却不再被动,而是激切,一样是街道,却不再热闹,只剩清早那个卖玉佩的老妪,忙到现在才收摊,一件一件地把别人不要的东西宝贝一样地收回去。
“何以旁人弃如敝履,你却还要视若珍宝?”胡弄玉站在她身旁,不解地问。
那老妪左看看,右瞧瞧,确定她是在问自己,慈祥地笑起来:“总有一天,他们或许还要来找我要回去啊。”
“怎么可能。”她虽冷冷回应,却难掩为之一怔。
老妪继续收拾,手一碰账本状的物件掉落在地,风吹起一页两页到最后,露出的一角依稀是个“王”字。
“那是什么?”她帮老妪捡起,就近看才现王上的一点被雪遮住,原竟是个“玉”,心念一动,翻开了些,头晕目眩竟是“宁”,她整个人都一震,语气骤然变得凶狠:“那是什么!”
老妪不解她前一刻还好奇热心,后一刻竟饱含杀气,不禁咋舌:“那,那是……那是今天早上一个年轻人,说要订两块玉佩,一块刻玉,一块刻宁,宁为玉碎……”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又爱又恨,乍得乍失,狂喜狂悲,带着哭音地笑,想喊连喉咙都移位,忙不迭地夺路而逃,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哪里?!独孤哥哥,你在哪里啊!?”步履蹒跚,丝凌乱,容颜惨淡。
天昏地暗,世界的角落,和二十年前同样没有生命迹象的冰河上,她与当年如出一辙疯了一般泪流满面……“姐姐,姐姐,独孤哥哥他不要我了……”
忽然之间,毫无防备地被石一绊,双腿软倒在河面,冰雪重重击在她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力气挣扎抬头,来不及抖落这满身的狼狈,模糊的视线里却陡然映出独孤哥哥和昔年重叠的样貌,她吃惊得不知要不要擦去这泪水,只怕泪光消失独孤哥哥也跟着不见。
“独孤哥哥,只要想我,就来冰湖找我,我一定在。”
“玉儿怎么可能我想的时候恰好在?”
“嗯,我相信相爱的人心有灵犀,必然能感应得到。”
独孤当年笑着没相信。
今夜此时,他走出据点之后,不知怎地,像得到指引般,就无意识地走上了那条酷似冰湖的冰河,带着对玉儿的想念和对重逢的憧憬……
比死还沉痛的静谧把冰河围得无法呼吸,没有言语的万籁如云翳般压着人的心,天是浓黑色,冰河却是墨蓝,晶莹又冻结,散着刺人的的寒气和伤感。河底沉睡的生物,它们不会有梦。
时过境迁,他现在却相信了玉儿说的话,
他相信了,那些有缘的,未完成的,遗憾的离别,终会再见。
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奇迹就在眼前——
他此刻和玉儿只是河岸和正中央的距离,远远望去,玉儿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如个仙子。不用再想,不怕再错,一定是她。
毫不犹豫,飞蛾扑火,万劫不复,他也要去。
偌大一个冰河,她便是那不动的圆心,他只是一直在走的时分秒,那一刻不知是光阴静止了还是命运的轮盘在疯狂转动,周围的天光好像都在变幻。
她和他之间,这一整个过程里,无论时间空间,弧线不停缩短……“独孤哥哥,上高楼岂能不建瓴!”“好你个玉儿,真是顽皮!”
他一步步走近,她一点点站起,视线锁定了彼此,所有关于对方的记忆,所有都是自己的兴趣……“玉儿,我的右手,只牵我最心爱的姑娘。”“那我也用左手好啦。”
这是怎样的前世今生,前世缥缈似幻,今生恍然如梦……“把这些落叶堆在一起做什么?”“我有点想那个没有见过的胡蝶姑姑了。”“原来堆落叶可以排解思念的吗。”“若是独孤哥哥哪天出谷去,我便堆起比这更高的来想念。”“傻玉儿,我怎会出去。”
那是当年的他们说过最后的一句话。
当年的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的他们,是素昧平生的年轻男女。
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不用去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夜最深沉的那一瞬,他脚步终于停住,她也完全站起来,
像伸手接雪那般去碰这个触不到的恋人——
触碰之前,不敢相信,怕相信了就是幻觉,所以难忍紧张,手都在抖;却急于打破这场对方不存在的梦魇,所以即使颤抖也要坚定地触到对方才罢休。
一线之间,两人的手终于碰触,过电一般,震撼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