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发哼了一声:“小白脸,抢我女人还说大话,真的是活得不耐烦。”
“四眼怪,再骂小白脸试试!”吟儿一听冲冠之怒,看谢清发对林阡又追一刀,她当下就不管不顾挥剑朝着谢清发打,那边沙溪清见要拦的一块巨石因她走没挡下直朝着林阡落,也是立即挺剑上前来帮忙,惜音剑之灵幻,断水剑之猛锐,全都给林阡这雄浑刀意增色不少,也使得这场大战略见平衡。那时林阡得他二人支持,委实又像看见了柳林的三河交夺,不同于上回岳离、凌大杰、谢清发混战更着重于“夺”,这次沙溪清、吟儿和他更像是“交”,金、火、土齐溶于黄河水,直淹向岸边的市井人烟。
然而那大水散退,终还是露出了岸边人迹……不得不说谢清发实在顽强,被他三人纠缠许久,虽有些手忙脚乱,却一直毫发无损,反观他三个,多少都受了些伤,彼时更令人心忧的是,冥狱这土阵愈演愈烈,失去了沙溪清和吟儿的燕落秋更难支撑。邪后以身体给海逐浪阻挡着漫天落石,看出这情境不妙,强忍着咳嗽厉声继续:“吐气三寸纳至踵,绵绵密密闭如瓶……”
“好。”燕落秋停了片刻、想了一瞬、忽而决定变调,重新弹琴,不再拘泥于《驱邪》或《镇魔》,此刻就该随心所欲,想弹什么弹什么。她所坐之地其实落石最多、横冲直撞、往复循环,然而她弹琴一贯认真,周围发生任何事都不肯理会,如今更是连琴谱都抛开,只记得邪后这些口诀了。
在这条斩除谢清发的艰难战路上,沙溪清和吟儿只陪了林阡不到一百回合便先后中刀,被谢清发左右排宕开去,非得各自滚落一转才未被沙石掩埋。谢清发对面很快就又只剩下林阡一个,勉强可以恢复体力的林阡,终于看清楚了谢清发刀法路数的林阡。
他内心万分感谢这些战友相助,虽然没能伤及谢清发,却到底给他时间潜心入刀看穿敌人,
然而,林阡此时却是惊愕、震撼、疑惑,难以言喻:这刀法,明明是……
万云斗法?!
不,只能说,神似。
招式完全不一样。
万云斗法是魔神在空虚径里醉酒坐观云斗而创,但谢清发手上施展出的,却应该是某个高手清醒时候研究出来的,因此招式单独拆开看没有魔神那样精湛,但整体也是相当完美。
相同之处有三,其一,总共二十五招,五行五列,第一招始,廿五招终。
其二,每二十五招必须打完一循环,不重复,不遗漏。
其三,意境相仿,都阐述了万千云雾相互之间的争斗、纠缠、前一簇唱罢后一簇登场,到第二十四招末是气流囤聚最强,需要第二十五招的前半招收拢。
其四,必须以极快的速度付诸全体,故而邪后需要用不换气心法,谢清发很可能得益于其谢家刀法本身就快,林阡等其余高手如果气息和速度跟得上都是勉勉强强可以发挥刀谱。
不同之处之一,谢清发的万云斗法是完整的二十五招;而魔神的万云斗法,因为他老人家意外去世、留下未完成的广陵散、第二十五招只有前半招。
当年邪后之所以被林阡吟儿看出破绽,是因为邪后的不换气心法只要停下来就有硬伤,而魔神万云斗法的二十四招半恰好不得不断,实在是个天命难违的凑巧;再尔后,邪后意识到这个问题想着跳过这残损的尾招不打,然而尾招的前一半是收拢气流之用,邪后差点因为气流囤积不散把她自己置于死地。
而现在,谢清发的心法不存在必须一口气不断所以没有硬伤,并且谢清发的万云斗法是完整的二十五刀,对付任何敌人都不需要跳过尾招不打……
当年林阡机缘巧合补足了魔神尾招的后一半,是使全部气流同归于寂,取名“云之幻灭”,或许林阡还可以说,没关系,你有完整的二十五招,我也有完整的比你精湛比你厉害的二十五招?对不起,不是这样的。
不同之处之二,令林阡惊心动魄:
魔神的万云斗法,即使补足了二十五招,每招也只可以与相邻的相通,万万不能间隔着跳跃,譬如第一刀,只能和第二、六、七刀相邻,谢清发的万云斗法,却不受困于这不能跳跃的规矩,第一刀可以和除了尾招的任何一刀相接,只要满足这二十五招以任意搭配打完一个轮回即可……所以难怪他招式多到连吟儿都没看透!
这意味着,林阡的二十五招约定俗成是个圆形是个平面,而谢清发那里的二十五招是个立体是个球形,他刀谱比林阡厚,他速度比林阡快,所以更得心应手。
“邪后是这刀谱的唯一传人。”“换做旁人,根本练不了它。”没想到,这些铁板钉钉的说法都能被破除。眼前的谢清发,不仅也精通万云斗法,而且精通的是高了一层境界的万云斗法!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还好破铜烂铁不像饮恨刀那么离谱见谁强就跟谁跑,否则林阡此刻怎么打?攻击、速度、招式多少、气力总量尽皆不如他!
“撑这么久,倒也不弱,配与我站到一处,争却还欠些火候!”黑气满溢,侵吞雪光,谢清发除之而后快的攻势之下,林阡长刀险些脱手,顷刻头上就挨了一刀,若将阡换成任何旁人,头颅都已滚在地上。
林阡此刻放弃求生、转而求胜,导致防线失守、头破血流,并非失误,而是因他铤而走险,去窥视谢清发有无跳过尾招的可能。很明显,完美无缺的万云斗法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跳过尾招,跳过那个收拢气流的过程,“谢清发不需要跳过”和“谢清发不会去跳过”是两码事,所以林阡强行搏杀,故意发挥万云斗法的第一式去影响谢清发、去引导他从二十四刀就跳招。
谢清发果然不知是计,差点真被影响,亏得在中计之前就打中林阡,否则直接便被林阡害得气流囤积爆体。
很好,谢清发对这刀谱,看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林阡心中大悦,虽然头破血流,嘴角却露一笑。
“万云斗法……”吟儿何等眼力,从林阡招式里看出微妙,“原来谢清发也是练的这刀谱?”
“什么?”沙溪清一边给燕落秋助阵一边问。
“二十五招,每一招都承载着前一招囤积的气流,必须一边散开前招凝聚的戾气,再一边生成后招的新一轮攻击。第二十四招末的气力最强,需要被第二十五招承载和化解,如果跳过,便会气力囤积,爆体而死……”吟儿知道林阡要害人,所以低声对沙溪清解释。
“然而好像很难……”沙溪清看见林阡身上脸上尽是血痕,却还不依不挠引谢清发中计的样子,既是钦佩又有点心疼……
“扶澜倾城,别再错觉有人能打败我!”谢清发越战越是狂傲,眼看林阡单打独斗占尽劣势,忍不住对着燕落秋哈哈大笑。
“他还不算赢吗,我都已同他走。”燕落秋悠然弹琴,微笑说时看都没看谢清发。
这话一出口,岂止谢清发怒极变色,吟儿也攥紧了拳,燕落秋对林阡攻势这么猛,邪后没心没肺还在给她口诀:“莫分神,任凭气机荡脏腑,冲开毛孔人天通……”吟儿只觉喝了满满一缸醋:“林阡,你真是缺德之至!诸葛老头说的没错,大的小的你一个都不肯放过,每个都要掠夺来占为己有!”
“住口!”谢清发愈发躁怒,刀法一时狂乱无章,沙溪清心念一动,即刻跟着一起扰他心神:“谢清发,你我同在河东,十余年来,你武功一直在我之上,我沙溪清偏不服你,你知为何?因为我是人,你屠夫而已。平定天下?哈哈哈哈,想他林阡醉里弹琴论道,醒时策马扬刀,兄弟同行美人相伴,纵横宋金朝野江湖,才最是我辈心向往之。”
“那我便屠了他,汝等同行相伴吧!”谢清发目中全然是火,刀法愈加追魂夺命,然而到这份上依然没有出过半点差错,竟只是表面凌乱而不曾摒弃原则!沙溪清吟儿这几个宵小的扰乱适得其反,谢清发随时置林阡于死的刀法好像在说,林阡你只能靠自己变强,别期盼着对手减弱!
当然了,沙溪清等人都没有切中肯綮,谢清发不是不能被诱骗,而是他在被骗前就能打中林阡,林阡必须解决这个难题再去诱他:如何避过谢清发第二十四招末的至强至快气流?
危如累卵,据燕落秋所说,谢清发神功尚未练成,却像这般生生欺了他们几个,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如果真的穷兵黩武、纵横天下,那会否又一个渊声,又一场生灵涂炭。
强敌碾压,生死一线,林阡早把他几人言语和这场激斗都抛诸脑后,默然念“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饮恨刀重新归于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倏然间,不见人,不见刀,不见世而只见万云,云出,云起,云斗,云退,一方撤而八方欲侵,负势竞上但像约定般轮番登场,由于每一簇云都厚积薄发过,故而比邪后万云斗法的一方撤而一方侵要强横不少,顺序看似没那么井然但内在却毫不松散。这便是谢清发二十四招末迅猛到了连林阡也避不开的根由。
为何会这样?不相邻的这些云如何相接,强行碰触岂非戾气更重,如何在第二十五招消解得了?但是那高人真的消解了,一干二净,荡然无存……林阡看得真切,却难以想彻,但他可以确定,谢清发对刀谱不是创只是学,谢清发更加不知道个中奥妙。
既然如此林阡就有机会。对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招式虽难拆解,意境却能干扰。
故此林阡从第一刀末便遣刀意入云,集中力量专对着当中一丝横加干涉,旨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云一方撤而八方欲侵时,只助长他们的负势竞上,却偏不给他们轮番登场,就要惹得他们相互之间秩序凌乱,形聚而神散。如此,悄然消弭了谢清发声势,第二十四招末乱局看似达到高峰,实则内在却有不稳定因素,自然再没适才那般至强至快——即便到这份上,谢清发这一刀他也是只求能避开。
林阡的谋算天衣无缝,只要这时他在别处流露个虚假破绽、而那破绽只能被第一招打,求胜心切的谢清发必主动跳过尾招,比先前的任何影响任何引导都自然而然,一旦其中计,再猛然擒杀。
奈何谢清发的想法无法以常人估量,自负如他,甫一发现林阡在他预计方位避闪,非但不去追逐林阡在别处流露的破绽,反而以蛮力补足所有缺陷,秉持执念继续朝林阡倾轧,非得看见林阡在这一处损伤为止!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林阡根本无法将他带偏,竟连新带旧有意无意给了他两个破绽,霎时命悬一线,“折我刀下,算你福气,记住我才是天下第一!”谢清发力量实在巨大,刀还远林阡胸口已觉震伤,心与力皆消耗殆尽,握刀的手满是鲜血,一时间整个躯壳都似放空,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这才是真正的“无”吧。无身无刀,无欲无念,反而清静。说到底,饮恨刀需要的那些参悟,可不仅仅是给他沉淀心境来维持旧意境,更是为他超脱心绪开拓新意境之用……
恰好那时不知何时何处的琴声,在这沉重恍惚一息尚存的关头,使他能飘摇乎四运、翩翱翔乎八隅。
登昆仑而临西海,超遥茫渺,每粒尘埃都凸现日月星辰,每道光线都折射史书千秋。
他在那最危险、最空虚也最刚强时,猛然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神思,将之镌刻入魂,加热以血,挥洒凭骨节。
饮恨刀中铺陈开的,一如既往,是山是天是万象,却不止是宋金的山天,还是秦时明月汉时关,是魏晋青冥摇烟树,是盛唐春江花月夜,是千万载万万象,兼容并蓄,融为一体,谢清发这力道固然摧枯拉朽,也再打不进他防线分毫!何况谢清发本就是临时调控?只是微微一愣,便被林阡反守为攻。
早前林阡便有这意境根基,终于在此时演变鲜活,或许他该感谢,失散在各个年代的诗与酒、豪放与风流、苍茫与繁华,全在这风中流转了万古,专等着与他饮恨刀重逢。
谢清发,先是骗过你却避不开你,后来避开你又骗不过你,好,那便不对你对症下药,对着你强行拔除如何!
没必要再诱你跳过尾招,因为那只是打不过才投机取巧,因为我在第二十四刀便能正面将你驯服,因为我林阡此刻战意正酣,计划赶不上变化?既有了变化,又何须计划?
饮恨刀锋,壮烈恢廓,对着谢清发胸口长驱直入,瞬间那枭雄也鲜血四溅,林阡向来不爱说狂语,此刻亦然:“折我刀下的,都爱讲这句话。”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沙溪清如是微笑,眼看阡又有新的意境突破,想来内力提升是很快的事。
谢清发一惊之下撤得仓促,连人带刀被他打得撞在洞窟壁上,才待起身便身子一晃,忍着那一大口血不肯吐出来:“是何招式,胜得了我……”
“叫声师父,便告诉你。”吟儿傲然相对。林阡还未答话,也觉喉咙一甜,不禁捂住胸口。谢清发察言观色,笑着自我安慰:“没胜,没胜。”
“《神游》。”燕落秋忽然开口,谢清发脸色一变。
“他这一刀,和我这一曲,都叫《神游》,怎样,可登对吗。”燕落秋站起身来,嫣然笑。
谢清发觉得前胸后背剧痛,还未回神,咔嚓声蔓延于全身骨架,大惊失色,软倒地上,倏忽动也不动。自燕落秋说罢众人才觉应景,方才那绝境逆袭的一刻,不知林燕二人谁影响了谁,琴与刀却是几乎同时发挥到了极致、臻入化境——其实林阡濒危之时也是土阵最肆虐,便那时燕落秋气息与烛梦弦相得益彰,使得这土阵因她一人便土崩瓦解,只不过他们全被林谢之战吸引,都忘记来关注外围情势。
燕落秋到谢清发身旁,亲手从他身上解下一块玉来,冥狱杀气顿时倾颓,前方密林、此间殿堂与背后深渊都是一种光线:“没这东西催动,阵法便会作废,狱门也不听从。”
“这嗜血恶魔还没死透,怎样处置,杀了他吗?”沙溪清给他补一剑太容易,此刻已摩拳擦掌。
恶魔?林阡没有说话。虽然谢清发滥杀无辜,但他林阡也是一样满身罪孽,不能随意定他人功过,更不能掐灭他人理想,平心而论,谢清发是个异常坚定的人,为了信仰虽千万人吾往矣,若非他没有像样的战友,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想到那里,终究叹息一声。
吟儿看出林阡在听到恶魔二字后的抑郁,转头对燕落秋说:“燕姑娘不是想救人吗,不妨现在就一起去,谢清发的下场,就让那些受他折磨的风雅之士来决断。”
燕落秋站起身,原是对着出路方向,这时一愣:“现在?”
“现在,也好,那些风雅之士,能少受一时苦便受少受一时。”林阡听吟儿的,“不过,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进去救人,一路先折返救局。”
“好。”燕落秋微笑,“我便再屈尊当一次谢夫人,假传命令给那些狱卒,让他们将这蓬头垢面的‘海逐浪’收监,再将囚牢里的犯人一起释放。待我们全都安全出去、确定金军未曾渔翁得利之后,再宣告五岳易主,届时清理这些为虎作伥的恶鬼也不迟。”
“我会遵从与你所说,今夜之后,你和他们便都脱离了镐王府余党的魔爪,从此我与金军交战,决计不会牵扯你们。”林阡休整片刻,内息终于恢复了少许,他和谢清发交锋之时本来有事想问燕落秋,但现在却一时忘记要问什么……
是要问她什么来着……林阡陷入沉思。
“那便我们先折返救局,他和你进去救人、从后追上我们,或能一起出去。”吟儿看到林阡神游天外的样子,以为他对燕落秋依依不舍,气得不得不用欲擒故纵,和燕落秋假客气。林阡一怔,不知何故:“什么?”
“他不会的,我俩的夫君是心系天下之人,金戈铁马于侧,怎有闲情陪我?小狂侠,不如你随我去。”燕落秋笑着又将林阡还给吟儿,呵,好像识破了欲擒故纵呢?
“‘我俩’?这词你不能说,是专属于我和云烟姐姐的。”吟儿说起云烟就气场全开。
“嗯?那就,我们仨?”燕落秋眼波流转,试探一笑,“我们仨的夫君。”
吟儿一怔,想到若干年后云烟回黔灵峰看花,她在收拾屋子林阡在门口扫地,那燕落秋做什么?弹琴?想到那画面,好像也不算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