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生没想到何业炎会帮凤箫吟来拦自己这一掌,忘情失心,癫狂大吼:“秋儿没了,这女人要陪葬!你拦着就同去!”转而抽刀先往她砍。
何业炎自也料不到燕平生会对她起杀机,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丧命刀下,斜路忽然一人将她扑开、同时如电一刀堪堪挡开燕平生,血溅当场那人一脸惊怒:“宗主打我吧!休伤我婆娘!!”
“你这老汉……”何业炎素来冰冷的脸上蓦地掠过一片红云,数十年来,他夫妻二人都为了谁强谁弱争得头破血流,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哪像一对夫妻?倒是现在患难见真情,居然被她看见慕红莲身上的一丝男人味,继而情动,完全沉浸在未嫁的憧憬和初嫁的羞涩之中,伏在他背后一时忘记了给他止血和裹伤。
“果然,那叛逆暗中撬走我这么多臣子!尤其你慕红莲,完全听他号令了!”燕平生暴怒。岂止慕红莲啊,面前这近千魔人,一半都因林阡的“风虎龙”心惊胆战、此刻噤若寒蝉与自己貌合神离,他愈发觉得他们的魂早归了林阡去,竟恨不得挥刀直接将剩下的一半也为渊驱鱼、一了百了。
气愤难以遏制,越想越想不开,尤其适才冲到崖边有人脱口而出“盟王”,半刻前这些明明随我一起说“河东的未来被他林阡耽误了”……一群没骨气的东西,竟被那病弱打着打着打服了?!
“给那病弱送药,不过出于医者本心……宗主,听他号令的罪,老慕没法领,老慕向来只听您啊……”慕红莲脸色苍白,气息凌乱,急着向燕平生诉衷肠,“没想到您会和他打起来……”何业炎这才回神给他处理伤口,想到燕平生适才要杀自己,忽然之间也难忍泪水:“宗主,业炎跟随您几十年,患难相伴生死与共,宁可避世也要效忠,怎可能不分敌我!拦着您,只是秋儿要保她……”
“宗主息怒!”白虎看出燕平生练功岔气、精神失常,连忙壮着胆子上前强调,“秋儿还有生还希望!盖世……那叛逆绝不会让她死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林阡、燕落秋的音讯和生机越来越渺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醒转的吟儿,来不及为自己的神清气爽而高兴,便倏然意识到了:适才她和林阡的仓促一眼竟可能是生死诀别!
难以接受这变故,悲从中来,眼前一黑,却在那一瞬之间,不知何处插入一句林阡说过的“这些年你说我死了七八百遍我哪次死了!”震耳欲聋,吟儿惊醒,强制自己镇定、别担心、站稳了:胜南,你会救活她,我等你回来,先为你打这场还没完的仗!
强颜一笑,隐忍伤痛,孤身于敌阵中审时度势:
当是时,魔军近千人,却被林阡打得大乱;林阡增援有百人,全由赵西风领着。
潜意识里,吟儿忖度这赵西风救不了她。她只能仗着他的这些精兵为后盾来自救、尽可能地揽下这场属于她的“战斗”。毕竟她对河东的印象还停留在今年六月,那时的赵西风狐假虎威一事无成,拿得出手的优点只有“口才不错”……
然而赵西风的表现却向她诠释了什么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不知柏轻舟甫一发号施令、赵西风便义不容辞来救,恍惚间,却看见了赵西风的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竟和昔年忠心护主的向清风如出一辙。诚然,赵西风对面的魔军多半被林阡削了锋芒、战斗力无比薄弱,但反衬在吟儿眼里那就是赵西风刀法实在是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啊……
“放了我主母!”没听错吗?赵西风居然称呼她主母……又睡了多久?又天翻地覆……
柏轻舟之所以情急之下立刻调动赵西风,是看中他距离最近、信任他忠于林阡、认准他行动相对自由,但她也只不过是将他作为林阡本人的“兵力补充”随林阡一起来救吟儿罢了。谁料到节骨眼上发生林阡随燕落秋坠崖的意外,赵西风竟然不再造势而非得亲身挑起大梁!
“赵西风,来得正好!用不着我去找你你自己送上门!!”一想到十余年前谢清发对老邪后的戕杀、对业炎红莲夫妇的下毒、对整个河东魔门的覆灭,燕平生就血气上涌火冒三丈。与其说燕平生等人是五岳的仇敌,不如说更放不下仇恨的是燕平生,“谢清发死了还远远不够,你们这群有份参与的,全都要给我魔门枉死的兄弟偿命!!”
“什么‘魔门’……?”赵西风边迎战边瞠目结舌。首先他不认得这个燕平生何许人也,只在大嫂身边见过几回而已,其次,河东那些风雅之士,在当年懒洋洋的赵西风眼里,只是“聚在一起的书呆子”,何时起竟成了一股具备着坚定不移复仇决心的强大势力?
此时,红莲身受重伤、业炎因照顾他无心参战、白虎担忧林阡和燕落秋的生死心不在焉,魔门领袖便只有怒气冲天的燕平生和与他同进同退的宁不来,但他俩要打一个赵西风还不是绰绰有余?于是吟儿眼中,燕平生的刀就像一面照妖镜,才上去就把赵西风的真正实力给照了出来,吟儿看着看着,不由得大失所望:“原来很一般……”
当燕平生和宁不来一同拒敌,赵西风连胜顿时被终结,本来他武功就真的很一般,更何况,仇人相见,一方懵懂一方眼红,自然懵懂的赵西风吃大亏。虽说之前被他先声夺人的那部分魔军都算摆设,但剩下还有约莫二百人战斗力,紧随着燕、宁二人冲涌而至,赵西风等人难以招架,一时间全都手忙脚乱。
“宗主要杀几人,不来便杀几人!”如果没记错的话,宁不来一直都是林阡口中敬仰的,刀剑悬于脖颈也不改对主公忠心的侠义之士。他比慕红莲何业炎还要耿直,既跟随燕平生,就从不跟旁人沾一点边,无论错对时时刻刻听命于前。
吟儿却冷笑一声,与林阡那家伙作对:“宁不来你这佞臣!”一众魔人,尤其欣赏宁不来的,大半都惊诧地停顿了冲锋还以为自己听错,这人质,竟如此高声有底气地斥责他宁不来为佞臣?下一刻,他们才重新提起武器陷阵,气势却明显不再是起先的压倒。
赵西风得吟儿相助,立即调整心绪与阵脚,集结精锐主攻起燕、宁二人不是不能打!
“主公犯错,不知提点只懂附和,于社稷无功,于江山有祸,无脑则愚蠢之至,有心者,岂非佞臣?!”说话时她已挣脱开劫持她的等闲,冲到这两军对垒的正当中,背对着五岳暂退的伤兵,向面前魔门的先锋周旋。
此情此境,令她想起多年前的川东之战、她和范遇一同被郭昶俘虏的情景,虽然赵西风和范遇不一样、可能还不是盟军的死忠,她却早就打定主意,既然已经为人“主母”了,那就要好好保护赵西风他们,今日一定要与众人相互扶持,一起走出这围攻的困境。
宁不来被骂得还没转过弯来开口自辩,就见吟儿气势凌人直接转向白虎喝令:“白虎,你是虎、是神兽、不是猫!自从老邪后仙逝,你便是她的象征、魔门的礼制、河东的威严!岂能唯唯诺诺,任由着奸佞小人犯上、作乱、小看、徒被他们当成了刀枪使唤?!打起精神来,若想得到老邪后宽恕,今日你便代她清君侧,将这群叛党统统拿下!”当场招降白虎、调动它的力量、软硬兼施迫它变大。
偏巧白虎最怕的就是吟儿,这当儿连顶嘴的勇气都没有,更被“神兽与猫”之说激将、想起这些年来本该得到的尊重和现实遭受的委屈、差点真被她说动了去拿下宁不来他们这些对它视若不见的魔人……
若是白虎真被说懵为她所用,魔门那时候就兵败如山倒,赵西风也不费吹灰之力,可惜哪有这么容易
“白虎你别听她信口开河!她是外敌!根本不认识老邪后啊!”宁不来憋了半天没想到怎么自辩,但是制止白虎来自保还是可以的。白虎一愣,本已伸出来的爪子又缩了回去,很快它就想起了一个袖手旁观的好借口,对了,它现在受了伤不能打啊……
“我是外人,但绝非外敌,不认识她,却神交已久。我知道老邪后的平生夙愿是什么,那也是落落对河东甚至天下的期许和平、安稳,志同道合的倜傥之士,于茂林修竹间曲水流觞,抚琴扶箫,清淡论道。”吟儿努力搜刮燕落秋直接或间接对她说过的话,“老邪后从到河东的第一刻起,就希望你们与她一样,扎根这里,喜欢这里,她在这里魔门就在这里,安居乐业,逍遥快活,除了守将谁还要握什么刀枪,从此大家都不必再纠结黔西那种鬼地方、那个谁在乎谁去争抢的王位……却道是哪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三番四次筹谋着打回去,煞费她的一番苦心,更与她蹉跎了大半辈子?”
“老邪后她,确实是这样想……”魔门竟有先锋都听得愀然,似是接二连三想到了昔年繁华,想到当时老邪后严令河东不许见杀戮……
“你懂什么!那只是老邪后的想法,不是宗主的!那魔门的王位,本就该是宗主的……”宁不来义正言辞将那些人的私语喝断,“这世上,谁的活着都不应受到轻视!”
“如果我说,你家宗主,他的想法里不止有回去夺黔西,还包括了留在河东陪老邪后呢?!”吟儿斩钉截铁回击,因为她觉得,相爱之人怎可能没有共同的追求,“如果不是因为想过拱手王位、避世隐居,就算几十头牛拉着,就算天下的珍宝都给他,他也不会从黔西到河东、不会在这里过了好几年舒服的日子还生出落落!人心是矛盾的,都被拉扯着,想要攻城略地,也愿隐居山林,哪种活着都没错,只看哪种更适合自己!”
敢继续这么说,是因为看见燕平生明显眼眶通红。和老邪后相关、和他们所有人从前惬意的生活相关,自然能引起他的动容、追悔。是的,追悔,那些美好画面的一去不复返,和魔神、和谢清发、和林阡,委实都没有任何关系。是他燕平生自己,不曾珍惜,是他先放弃了老邪后。
然而,如果是那样,不过是冤家,不过是怨偶,只要活着,都还有转圜……久之,他终于开口,咬牙切齿:“如今她已不在,说这些有何用?谢家恶鬼杀她之后,我便只想攻城略地。”
“落落也说过,这些年来她同你一样,只想杀死那个无恶不作的谢清发、拯救被他迫害的所有无辜、将此地恢复成老邪后在世时的安宁,所以,她筹谋着驱逐恶人、聚拢魔门、重归家园……六月的时候,你们分明实现了所有计划,谢清发作为首恶已然伏法!剩下的诸如赵二当家等人,全是些一头雾水、甚至完全无关的无辜,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吟儿看准人性缺口当即对燕平生道德绑架,“要报仇何不找准人?拿无辜下手是仁君所为?”
就是她几句话的功夫,赵西风带来的一百余人,已经通过田忌赛马、趁虚而入、各个击破等各种方法,对那群实质意义上也只两百余人的魔军厮拼出一个平分秋色。
“无辜……”燕平生岔掉的那口气,渐渐被赵西风的分割包围打顺,眼中的血色刚巧在听到凤箫吟“仁君”二字时融化,此刻,赵西风这个无辜就在他对面持刀顽抗着,今日还算是战将,昔年真是个蠢货,确实是与那场屠杀不相干的无辜……
“停战吧燕宗主。理由有四,其一,老邪后、你、落落的初心矢志,其二,河东只是一时损毁、他日终将复原、除非你不肯助这一臂之力,其三,林阡于你有数次救命之恩,即便是你仇敌之徒,恩仇也应抵消大半,其四,落落她,不能再被你二人的刀兵伤害!”吟儿理直气壮,动其心、投其好、激其仁、唤其慈,步步为赢,说得燕平生态度愈发软化。
夕阳西下,燕平生再次陷入强烈的思想斗争,不可自拔
红莲说,“没想到您会和他打起来……”为什么我不会和他打?是因为他太强,还是因为看透我不想打?
秋儿说,“今日之后,便有河山清宁……”所以我现在,是在添乱?
白虎说,“那叛逆绝不会让她死!”那小子,虽然无情,却确实总救人于水火。
业炎说,“拦着您,只是秋儿要保她……”秋儿他,委实不能再被我伤害……
眼看着燕平生斗志渐消,本就是无条件跟从他的宁不来还有何纠结?在他两难时,从不出言拉扯,今次也是一样。宁不来叹了口气,作出个随时掷刀的动作:“宗主,还战不战,不来仅凭你一句……”
燕平生却仍机械性地和赵西风缠斗,似乎还欠一道说服力。纵然如此,吟儿也已胜券在握。
“这世间大多的以少敌多、逆势而行,最后只能打成以卵击石、无谓牺牲,只有极少数才能凭借运气、以弱胜强,诸位可知为何?”吟儿越说越觉气息充足,竟然开始有力握惜音剑。
“为何?”燕平生一愣。
“以弱胜强,需要三个要诀,一,制定完美无缺的策略,二,需要精准无误地执行,三,强者犯错。古往今来,无不如此。”吟儿傲然一笑,竟教魔人捕捉到她神情里那稍纵即逝的林阡气质,“可惜诸位只据其二……无人像他林阡一样,运筹万无一失,战斗决胜千里。”
“他自滴水不漏,可惜绝非正义。”燕平生怒而强调,“没犯错,却负罪!”
“何罪之有?这些年来他哪场战斗不行侠义?单论此战,他对于非敌非友的你们,从头到尾不曾杀伤一个,倒是你们,害他坠崖时满身是血……纵不臣服,也该认同!”吟儿扬眉冷对,不忍去想适才那一幕,只能在心里给他祈祷平安。
“他自己都承认,你何必……”燕平生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刚刚林阡认罪了。
“我夫君不善言辞,见笑了。”吟儿岂不知林阡什么罪都要往身上全揽,也听出燕平生是在纠结着林阡自身的罪过,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勉强听得出来,今次金宋之战,林阡很可能因为漏算了什么而重创了魔门,甚而至于会被燕平生猜忌成故意为之,他怕林阡不配被他妥协,她却怎能半途而废,“燕宗主,盟军不愿以邻为壑,可惜难免殃及无辜,但南征北战近十年,若然饮滴水,定凿井相报,但凡毁草木,必造林以还。如果不是正义之师,何来今日声势壮大?此战若有失察之处,他给您承诺补偿,您至少给予机会。”
燕平生愣在那里,就算全身长满嘴也说不过她一张,那语速,那气势,那道理……林阡果然不善言辞,他不需要善言辞。
“林阡以仁德为立身之本,与燕宗主实乃同道中人,黔西河东原本就是一体,正是由您的道理和规矩在统治着。对他的原谅和认同,甚至都不算向他‘妥协’。为了向早已作古的仇人争口气而悖逆本心、搅浑这一片清朗的天下大势,相信您不忍,也没有必要。”随着身体的渐渐回暖,她从寒棺里被迫走出来之后的事情都能渐渐记清,“既然他的罪责是世人误解、您与他也无敌我关系,又何必再纠结‘投降’、‘下跪’……所以,你还打什么?”
“唉,什么祸不及妻儿?说得她是个弱者似的……”何业炎见慕红莲醒转放下心,听到最后几句,在旁叹了一声,早知凤箫吟不是等闲,居然就这么悄然而然把负罪、黔西、跪下三点条件层层剥去,剥得燕平生一直忍泪只差打喷嚏了,哪还顾得上和赵西风拼刀,加之体力到了极限想吐血,久而久之竟被赵西风压着打。
魔门这一出猝然的后院起火,被凤箫吟靠三寸不烂之舌说灭,忽而挑不出半个战斗力,可谓来势汹汹去势凄凄……
吟儿微笑满足,还未松一口气,忽觉背后生风,才刚反应过来,一件冰冷的利器便抵住她后心,同时一个半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总算承认了?我大哥是这群人杀的!她扶澜倾城是燕落秋,两年前被‘强掳’是为了来篡夺我五岳,六月,她将一个被她渗透的五岳送给了林阡!”
吟儿仔细分辨,那个现在正感情起伏冲着赵西风提高嗓音的,是五岳曾经的三当家万演:“赵蠢猪,你现在可明白了!?林阡不值得你跟随,他正是杀害大哥的凶手!”
原来如此,难怪适才魔军说“林阡的增援来了”“是赵西风”之后,还有一句“好像还有另一路”……另一路,万演,六月就降了金……
睡眼惺忪的吟儿自然不知道:战前,完颜永琏预见到魔门会在寒棺动乱、命令绝顶高手以及五岳旧人暗自潜入山内寻找反林阡势力倒戈,万演的任务正是趁着燕平生和赵西风鹬蚌相争,到寒棺来见机行事、渔翁得利。
虽信息缺失,却从容不迫,吟儿调匀气息按剑,同时整理思路。唉,好吧,是她不够缜密,尽想着对魔门罗列证据,浑忘了这些对赵西风是该隐瞒的秘密……慢着,为什么要隐瞒?两家对峙的仇敌,注定最后都要汇入盟军,那么终将绝对互信,何不就在这里坦诚相见,大乱大治?!
“赵二当家,听我一言,林阡没杀谢清发,他到河东的初衷,是与谢清发合作抗金!谈判周旋,屡挫屡战,你也知道的,你还嘲讽过!”吟儿只怕说不过赵西风。
赵西风那时还率众与燕平生宁不来在战,他侧身对着他们所有人,不曾应答吟儿,或许心中百转千回?
“可是,大哥确定是燕落秋所杀!她与他之间,逃不掉的杀母之仇,所以才找林阡私通谋杀亲夫!凤箫吟,这桩罪,你要如何给奸夫淫(和谐)妇洗脱?!”万演越说越激动,枪尖直往她衣中戳。她对于有无受伤完全没感觉,真气运得恰到好处,瞬即转身一道血光,直接将万演连人带枪挑开数步:“再骂他一句,割了你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