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真的快要疯了,一方面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意让琏哥儿迎娶一个王氏女,可另一方面因着王家姐儿年岁尚小,他又寻不出太多的理由来拒绝。说王家姐儿文采不行?人家一个小闺女,又不打算考科举走仕途,要文采作甚?况且,真要计较起来,那拉淑娴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她的文采也实属一般。再说,荣国府就算出了他和贾政两个文臣,从本质上而言,仍属于武将世家,若以对方文采不行为由拒绝结亲……
这种一听就是瞎扯淡的理由,贾赦觉得他纵是脸皮厚如城墙,也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淑娴,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其实这事儿罢,真心用不着这般着急。你看琏儿今年也不过才八岁,屁大点儿的熊孩子,结啥亲呢?就算是崇尚早婚的前朝,也没得给才八岁的孩子定亲的。更别说王家那姐儿年岁更小了。”
因着实在想不出靠谱的理由来拒绝,贾赦只得用出了最无奈的“拖”字诀。不过,他这话倒也没错,本朝素来晚婚,虽说有给十来岁的哥儿房里放个把通房丫鬟的,可定亲往往都在十七八,像贾赦娶那拉淑娴时,便已到了弱冠之年,而东府珍哥儿干脆就是二十好几了才娶亲。哪怕有些人家比较着急,也没有才八岁就琢磨亲事的道理。
然而……
“我这不是担心被人先下了手吗?”那拉淑娴颦眉长叹,“王家姐儿模样那般出挑,我瞧着性子也利索得很,再说王家也不是寻常人家,偏她还是同辈儿之中的嫡长女。老爷,这可真不是我着急,而是生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万一被人抢先了,回头我上哪儿给琏儿寻如此体面又格外合心意的媳妇儿呢?”
说这些话时,那拉淑娴一本正经,且甭管是面上的神色还是言语之间,都隐隐透着一股子担忧之情,似乎真的为此犯愁不已。
见状,贾赦还能如何?干巴巴的瞅了那拉淑娴许久后,终还是颓废的放弃了,只长叹了一口气,认命的道:“那回头先问问好了。”
“好,我明个儿一早就去寻二弟妹。”
贾赦:“……”
真的不用那么着急啊!他家琏哥儿才八岁呢!!求求来个人抢先一步罢!!!
人嘛,通常都会在无可奈何之下,祈求旁人助自己一把。这种心态与其说是期望,不过说是明知晓前面就是绝境,还闭着眼睛自我安慰那一定不是真的。然而事实上,甭管贾赦是如何期盼的,因着王家姐儿今年不过才六岁,除了那拉淑娴之外,压根就没人将她的亲事放在心上,包括她的亲生爹娘。
次日一早,那拉淑娴在送走了满脸绝望的贾赦之后,便领着仍有些睡眼惺忪的迎姐儿往荣庆堂去了。这个点儿,搁在往日里,她定还在慢悠悠的洗漱装扮,不过对于习惯每日晨昏定省的王夫人来说,却只能在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了。
果然,那拉淑娴刚一到荣庆堂,首先瞧见的并不是贾母,而是安静坐在下首处耐心等待贾母出来的王夫人。乍一听得动静,王夫人还道是贾母,忙起身闻声望去,旋即却是身形一顿,面上也浮现了一丝尚不及隐藏好的惊愕。
那拉淑娴只微微一笑,又催促迎姐儿给王夫人请安。迎姐儿虽年岁小,在礼仪方面却不算差,当然前提是忽略她那不标准的行礼以及自带口水音的请安声。
万幸的是,王夫人并不介意,在回过神来后,只向迎姐儿笑道:“二丫头真乖,还去你太太跟前待着罢。”
你太太跟前……
这话却是略带了点儿深意的。在大户人家里头,很少有哥儿姐儿会直接喊爹娘的,通常都是唤老爷太太。当然,若是年岁很小,或是私底下就是另一说了。像大房,琏哥儿和十二私底下都是直接唤爹娘的,只有在人前才唤老爷太太,倒是迎姐儿打小就被教了唤太太。可像二房,因着贾政极为重视礼节,因而珠哥儿和元姐儿是不论任何场合都只唤老爷太太,从不唤爹娘的。
如此一来,若是在正式场合里,却是极为容易被人误解的。
王夫人乐得被人误解,只恨不得将迎姐儿直接从根本上变成大房的姑娘。虽说只区区一个庶女并不会影响到她在二房的地位,可她如今年岁也不大,心性也不稳,实在是没法无视迎姐儿。尤其在迎姐儿出生后,她就隐隐发觉房里的丫鬟们心思开始动了。也是,既然能有庶女,便也能有庶子,赵姨娘只是运气不好才得了个闺女,要是换做她们……
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莫说那些个荣国府里的家生丫鬟,就连王夫人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她也全然不信。对于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们而言,有甚么能比当上主子更令人兴奋的?若是将来有一日,真能有幸诞下一儿半女,那后半辈子的日子可不是美坏了?
哼!
一群贱|婢!!
这时,迎姐儿已经走到了那拉淑娴跟前,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还伸手搂着那拉淑娴的胳膊,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
如此温馨幸福的一幕,落在了王夫人眼里,自是在心头冷笑连连。她要的就是所谓的“母女”情深,哪怕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迎姐儿的出身,她也愿意自己房里的这个庶女认旁人做母。想来这要是被赵姨娘瞧见,面上的神情一定会格外的精彩罢?可惜今个儿她只带着贴身丫鬟过来,没唤上两位姨娘,若早知晓有如此精彩的场面,说甚么都要将赵姨娘带来好生瞧瞧。不过,这倒也不算难……
没等王夫人琢磨出万全之策,贾母便由两个丫鬟搀扶的走了出来。看到王夫人,贾母并不讶异,倒是瞧见那拉淑娴时,身形微微一滞。不过,姜到底是老的辣,比起将惊愕写在面上的王夫人,贾母淡然的唤了两个儿媳妇儿到跟前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互相问安后,便唤了丫鬟摆上早膳,好生享受了一顿由儿媳妇儿伺候的早膳。
半个时辰后,那拉淑娴和王夫人先后出了正堂,尚不及走过穿堂,王夫人就急急的向那拉淑娴道:“大嫂,咱们妯娌两个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聊过天了,不若请大嫂去我那儿坐坐?”
那拉淑娴嘴角含笑的点了点头,心下却道,若真只是聊天,怎么着也该是往较近的荣禧堂去,而非特地赶往有段距离的梨香院里。不过,这本就是她精心算计的,王夫人自愿上钩,她自也乐得配合。
待到了梨香院,王夫人特地让贴身丫鬟去端茶递水拿点心,又吩咐让周、赵两位姨娘上前伺候,其用心几乎是明晃晃的摆在面上了。好在那拉淑娴并不在意,只是利用她来打击姨娘们,这原也不算甚么。至于王夫人更深一层的意思,只怕是让姨娘们以及那些个指望当上姨娘的丫鬟们都弄清楚一件事儿。
——纵是当了姨娘,纵是有幸怀了孩子并平安诞下,这孩子也未必就是你的。
迎姐儿尚不满周岁时就跟了那拉淑娴,她原就较一般孩童略迟钝一些,算不上蠢笨,却也完全谈不上丝毫聪慧。也因此,别说生了她的赵姨娘了,事实上迎姐儿连对贾母和王夫人的印象都不深,每次都要人提醒才能想起来对方是谁。偏生,从未有人在她跟前刻意提过她的生母是何人。
没一会儿,周、赵两位姨娘便过来了。周姨娘倒是还好,她的年岁大了,经历的事儿也多,早已把一切都看开了,可赵姨娘却在进门之初,便面露异色,只是被她硬生生的隐去了。
“弟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就算你今个儿不寻我聊天,我也想找个机会同你说个事儿。”那拉淑娴冷眼看着二房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虽说她并不介意稍稍被王夫人利用一把,可她同样也不会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
“事儿?大嫂有何要事?”王夫人听得这话,总算是收回了落在赵姨娘面上的目光,只笑着看向那拉淑娴,“甭管有甚么事儿,只要大嫂您开口,但凡我能办到的,定帮您分忧解难。”
“那敢情好,这事儿还真就只有弟妹你能帮我。”那拉淑娴才不会假意客气,这若是旁的事儿,她不介意慢慢的兜圈子,可事关宜妃的“转世”,她却是真的不想错过。试想想,上辈子祖母辈的能人,这辈子却当了她的儿媳妇儿,想想就觉得美翻了,若是真的错过了,她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这……大嫂您要不先说来听听?”王夫人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将话说的太满了,想着千万别是太为难的事儿。
正这般想着,那拉淑娴忽的抛出了一个足以让王夫人懵圈的话题。
“我只想知晓昨个儿来咱们府上拜访的王家姐儿,可曾订了亲?若不曾的话,能帮我从中撮合一下吗?当然,该有的媒人贺礼,我是万万亏不了弟妹的。”
这里的媒人,指的不是三姑六婆里头的媒婆,而是仅仅指牵线搭桥之人。王夫人自是知晓这个道理,然而还是被那拉淑娴弄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大、大嫂您说的是……凤哥儿?”
“哦?她的闺名是凤哥儿吗?这名字好,一听就是个极有福气的。凤者,百鸟之王,祥瑞之兆。不错,真当不错。配上她天生的好相貌、爽利的好性子,果然是人如其名,绝配绝配!”那拉淑娴满口赞誉,忽的想起了甚么,又急急的问道,“弟妹还不曾告诉我,她究竟说亲了不曾?”
这般小的年岁,一般而言是不大可能说亲或者定亲了的,不过有些人家还流行娃娃亲之类的习惯,也不能全盘否定。故而,那拉淑娴只满脸期待的望着王夫人。
王夫人有点儿懵,更准备的说,她有点儿慌。
比起那拉淑娴,王夫人从来都不觉得娘家侄女的名讳有多好,一来是她原本就没甚么文采,二来打小就这么唤着,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猛地听到那么一大串的赞美之词,愣是没能第一时间回过神来。偏生,那拉淑娴夸赞之时,只满脸的一本正经,再配上她那副真诚的面容,直接就将王夫人唬住了。
——也许,凤哥儿真的是一个很不得了的名讳?!
“那个……据我说知,凤哥儿并不曾说亲。”带着满腔的惶恐,王夫人颤颤巍巍的补充道,“她虽是家里头的嫡长女,可其实却是最小的孩子。再说她上头还有个大了她许多年的长兄,怎么着也该先给仁哥儿定下来了,才会将她的亲事提上议程。”
“太好了!”那拉淑娴登时大松了一口气,满脸的喜气洋洋,甚至其高兴程度还感染了旁人,就连原先有些懵圈的王夫人,见她如此,也不禁跟着带出了笑意。
……等等,她有啥好开心的?虽说王家在京城尚称不上顶尖的人家,却也完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王家的闺女又是天生的好颜色,从来不愁嫁。况且,她娘家侄女才六岁大,考虑这事儿真的不嫌太早了吗?
王夫人被自己的内心戏给再度弄懵了,只直愣愣的望着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喜气的那拉淑娴,好半天才迟疑的问道:“先前大嫂您说要给凤哥儿说亲?她年岁太小了……呃,要不您先说说是给谁?”
身为王氏女,王夫人很清楚自己娘家有多么想跟文臣攀上关系。旁的不说,看她娘家大嫂就知晓了,当然王家大太太许氏压根就不是甚么书香门第出身,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家,父兄皆有功名,然而却并无财富权势。饶是如此,当年为了迎娶这位大嫂进门,王家上下可算是牟足了劲儿,这才得以如愿。到了她娘家二嫂处,也是类似的情况。只可惜,王家武将的威名太盛,以至于就算他们愿意低声下气的求娶次一等文臣的闺女,大多数人还是拒绝的。
可那拉淑娴是张氏女,真正的书香门第,往来全是文臣乃至当世大儒。若是能将娘家侄女说给文臣家里头的哥儿,哪怕父辈只是四五品的官职,也是极好的事儿。
“谁?弟妹何时瞧见我多管闲事了?自是要说给我家琏儿。”那拉淑娴笑脸盈盈的开口道。
“琏、琏儿?!”王夫人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连着懵了三回,且一回比一回更厉害。尤其是最后这一回,王夫人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耳背了,要不然……难道是张家败落了?还是那拉淑娴旧病复发时日无多了?又或者干脆就是贾赦得罪了长青帝,即便被获罪入狱?总不能是那拉淑娴忽的就抽风了罢?
“弟妹?弟妹。弟妹!”那拉淑娴连着唤了三声,入目的却仍然王夫人懵逼的神情。文雅一点儿的说法是,此时的王夫人已经三魂去了两魂半,仅剩下的半魂也已支离破碎,暂时是拼凑不起来的了。
见状,那拉淑娴颇为担忧。倒不是担心王夫人被吓傻了,她对于这个妯娌虽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也真心谈不上有感情,她仅仅是担忧眼看就要到手的儿媳妇儿飞了。因此,在连着唤了几次都无用后,那拉淑娴恐王夫人是故意装傻充愣,索性将先前思量的好处一一摆了出来。
“我是真心想要替我家琏儿求娶弟妹你娘家侄女。也许,我家琏儿有着千百种缺点,可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让他都改了。他不用功上进,我找娘家哥哥帮忙教养。他顽劣好动,我也一定会好生磨砺他的性子。对了,先前我家老爷不是答应了把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予珠儿……”
“他反悔了!!”一提到自家宝贝儿子,王夫人瞬间回魂。只是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忙不迭的解释道,“说起来也不怪大老爷,毕竟这名额实在是太重要了。”
“无妨,只要弟妹愿意帮我撮合这门亲事,回头就算我家老爷反悔了,我也定能帮珠儿再要一个名额!”
“此话当真?不对,这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哪里就这般好要了……”王夫人先惊喜后失望,饶是她略有些城府,也不免在面上带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