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那个身影显得格外的狰狞而恐怖。
花卿影却是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这又何必呢?难道非要将我的婢女打晕了,你才能和我正常交谈不成?”
“外甥媳妇,我不过是过来谢谢你的药……东西我收到了。”那人的声音突然软了三分,“你的这份情,我领了。”
花卿影本是带着几分戏谑之心和对方说话。她本来细心,自然很快发现对方的语气和神态都有些古怪。
她不由自主的微微抬头,却是装进了一双深邃而悠远的桃花眼里。
那双眼睛形状优美,眼角微微上挑,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述说衷肠。又似乎满怀心事,难以言表。
花卿影心头一动,却是不知为何好像心肝脾肺肾突然同时揪了揪。
她急忙收回视线,否则只要自己再多看半眼,便要沉沦深陷,不能自拔。
“世子……不,表舅,您又何必如此的客气?咱们不过是礼尚往来。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又怎么能吝啬几近一枝蒿?”
那站在黑暗中的人,对于她明显的疏远难免有些失望,颓废的抬起头,生生叹了一口气,彻底露出那张英俊到令人窒息的脸孔——
赫然正是承远侯世子常亦欢。
他不得不强颜欢笑。转移话题:“那小大夫却是哪里来的?倒是艺高人胆大,行事颇有章法,也很沉稳,这可不像是个坐诊大夫的做派。”
说完,他却是自然而然的坐在了花卿影的床头。
花卿影觉得有一个温热的躯体就在自己身侧不远的地方,不时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和温暖,甚至于,她能够感觉得到他的每一个呼吸和微弱的移动。
花卿影已经不能习惯和另外一个人保持如此亲密的距离,她觉得自己即将窒息。
她只能是不由自主的往一旁移动了一些,口中不着痕迹的应付:“那人的确不错,可是你却是刚刚将他依附于我的原因给直接打晕了!”
常亦欢敏锐的发觉了花卿影的不安,他有心安慰,却无从开口。只能是专注于这无关痛痒的对话。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是因为地上躺着的这个小丫头才听命于你的?”
“正是。那孟淳乃是紫瑶的邻居,这些年来颇受紫瑶父母的照顾,所以两家关系密切。否则他一个正经大夫,怎么会在后宅里帮着我弄这些事情?果然还是为难了人家的。”
常亦欢听了这话,却是撇了撇嘴:“你这人好生的无情。他帮了你些微小忙,你是不住口的感谢,却不想想,我为了帮你将那个什么蚯蚓的体液放在韩素素的房间里,也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啊!你可不知道啊,我和常保为了这个什么体液。弄了多少蚯蚓!上次从静安寺回来,就卷了裤腿子去挖泥,你却是半点不领情。我果然是好生的冤枉!”
说完,他还似模似样的送出一声叹息。
花卿影心中自然是感念常亦欢的帮助,否则也不会在得知他们不方便公然出现在药房之中抓药的时候,特意安排了人采用这种方式给送了进来。
这一次,虽然也是趁机算计了那韩素素,但是从她心里来说,更多的还是为了给常亦欢送药。
只是这样的话,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重生之后一直果决不犹豫的花卿影,竟然第一次语塞了。
常亦欢揶揄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有回应,心里倒是奇怪了,再一看。却见对方低垂着臻首,微蹙着峨眉,仿似正在因何事烦忧。
这神情似曾相识,仿佛是让他回到了许久之前。
多久了?
想一想,好像整整有五年了?
那时候,她好像也是这么微微皱着眉头,脸上却是带着世界上最圣洁的微笑,就好像天上皎洁的月光,让他一辈子没有办法忘怀。
直到生命的终结,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只有那句:“咱们黄泉路上做一对同伴吧!”
只是到底是他走得太快,还是她行得太慢,为何他等了足足五年,才能看见她?
“世子……您……怎么了?”
常亦欢猛然醒过神来,脑海中的那张如同莲花花瓣一般的脸孔终于现实中的花卿影重叠起来。
此刻,她那形状优雅的雪白脖颈由于动作幅度较大,因此露出了大半,衬着那黑鸦鸦的青丝,显得格外的白皙细腻,仿佛上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令人心生喜爱。
花卿影见他始终不言语,却是能觉察到那道有些灼热的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在自己身上,她顿时如坐针毡,有些恼了。
“世子,若是无有事情,不如您请吧。到底是漏夜相会,你我……不方便!”
常亦欢自然听得出她的不悦,却是觉得今日不将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下一次再相见不知是何夕!
“卿卿,你可快活吗?”
花卿影一愣,目瞪口呆的瞧着常亦欢,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从他脸上找到半分的戏谑之态——显然,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我……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快活不快活,又如何呢?不管如何,我总得活下去……人这一生,不就是如此吗?”
花卿影的话音一落,自己的手就被人死死的攥住了,那微凉的触感,让她觉得从头到脚都冰冷透顶。
“你跟我走了如何?离开这个破地方!你放心,我保你一世平安喜乐!你舍了这身份,我自然许你来日的自由自在!”
常亦欢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花卿影来不及深究,可是她却是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轻视和不尊重。
这种感觉,她前世承受了太多,也煎熬了太多,以至于她敏感的神经,在一刻绷紧了弦。
“平安喜乐?”她冷笑着嗤了一声,“世子的平安喜乐难道就是躲躲藏藏一辈子,做你承远侯世子的禁脔?还是改名换姓,成为你的某个不起眼的姬妾?若是如此,请恕卿影不识抬举,没法答应!”
说完,她毫不犹豫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是要离开蒋家,而且是一定必须要走的!
但是她即便是走,也要堂堂正正的走出蒋府的大门,也要让世人明白,不是她花卿影不守妇道不安于室,而是他蒋府是蛇鼠一窝、卑鄙无耻!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和离,带着她的嫁妆远离这个令人作呕的泥潭。
她不要这些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将她赶出蒋府之后,还要拿着她的银子逍遥快活!
若是让她花卿影觉得难受,那就谁也别想好好活!
常亦欢见她目光凌厉而疏远,便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用意和心思。
然而,他又不免为眼前之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烈性和自尊而倾倒。
“是我错了。我不该看轻了你。你放心,我等你,等你堂堂正正的离开这里……”
花卿影心头砰然一跳,却是千言万语都梗着喉咙中。
她一双妙目禁不住看向常亦欢,却发现他,慢慢起身,恋恋不舍的盯着她。
“卿卿,我今夜过来,是道别的。离开京城许久,我已然是耽搁了太多的事情。而今托你相帮,终究得见一心大师,我的心愿完成大半。且今日又拿到了那救命的药材。我明日必须回京了。”
“回,回京?”
花卿影料不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番话,竟然有些心生酸楚之感。
他,他这是要走了?
她重生之后,似乎是一切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改变,却是独独多了这么一个常亦欢。
新婚之夜,他便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突然参与到了她的第二次生命之中,从此便就如影随形,好像时时处处都有他的存在。
可是……他好像也在无形中帮了她许多。诚然,有些事情是她事后才想通的……
一时之间,花卿影百感交集,却又无从开口。
“京中之人已经屡次在催促于我,然而我自然是因为有种种牵挂,不舍,所以迟迟未归……”常亦欢深深的看了花卿影一眼,“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法拖下去了,家父亲自来信,我是没法回绝的。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回京了。只是……我放心不下你……”
正说话的功夫,一旁倒着的紫瑶嘤咛了一声,仿佛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你别让她醒过来!”花卿影下意识的就低呼出声,可是话出口,她便就脸红了。
紫瑶醒了,常亦欢就必须走。
这么一说,倒像是她舍不得让常亦欢离开一样。
常亦欢左足轻轻一点,紫瑶便就不再出声了。
他虽不知花卿影究竟是真不舍,还是其他什么,心中到底还是欢喜的。
“卿卿,我说过不会抛下你,就一定会时时刻刻的守在你身边……你放心,我人走了,魂还在。”
花卿影终究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想要讽刺两句,却发觉对方一本正经,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也无有。
她讪讪的沉默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默无语的相对。
一个低着头,一个抬着眼,心中的心思却都难才。
“笃笃笃!”
远处传来了三声更鼓。
已然是三更了。
“我……得走了……”
“你……得走了……”
常亦欢强自笑道:“你放心,咱们来日方长!你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只去这里找人帮忙便是!他们定然倾力相助!”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玉牌塞到了花卿影的手中。
“你,路上务必小心。另外那一枝蒿乃是剧毒之物,切勿擅自使用。千万慎重,慎重。”花卿影忍不住一再的提醒,生怕对方因一时不查出现危险。她手里攥着带着温柔体温的玉牌,却是都不敢多看一眼。
常亦欢身手矫捷的攀上了那头半掩着的窗户,回眸一笑:“外甥媳妇,等着表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入京!”
说完,便如同灵蛇一般,身子一低,钻出了那窗子。
厢房之内一阵寂静。
仿佛之前发生的种种,都不过是春梦了无痕。
为何对他竟然生不出厌恶之感?
似乎,前世就曾这样亲密的相处过?
眼见着时光飞逝,自那日常亦欢离开蒋府回京,已然是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光景。
树上的叶子又绿变黄,又慢慢的被深秋的大风给吹落满园,通州城里也迎来了第一场小雪。
这期间,蒋宏琛自然是早早就养好了身体,生龙活虎的每日里出去应酬——只因为他已然是过了乡试,要参加明年的春闱,所以要积极和同窗应酬、讨论学问。
而韩素素的日子却是不怎么好过了。
韩氏既然以为她是个阴损毒辣、为了争宠夺爱不惜伤害蒋宏琛身体的女子,那又如何还能够如同从前那般亲切对待她?
虽然为了名声,不至于将她直接赶回韩氏族里去,但也是很少对她假以辞色了。
这不,花卿影午后过来仁德居给韩氏请安,却在门口遇见了从里面掩着脸小跑出来的韩素素。
韩素素一见是花卿影,自觉羞臊,顿住脚步,强忍着泪意,躬身说道:“大嫂来了。”那声音沙哑,依稀带着哽咽之意。
“表姑娘每日过来请安,竟然比我这正经儿媳妇都要勤快,实在是令人汗颜。只是这大风天里,你连件斗篷都不穿,若是着凉了,得了风寒,岂不是太太的不是?”花卿影见她穿得单薄,在这寒风里瑟瑟发抖,倒是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韩素素听出她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咬了咬下唇,忍住心中的愤恨,低哑着嗓子说道:“让大嫂费心了。是我的不是。大嫂请自便,我先告辞了。”
说完就领着后面赶上来,甚至来不及给花卿影请安的翠如和翠柳,匆匆忙忙离开了。
“呸!惺惺作态!好不恶心!”紫瑶狠狠的啐了一口。
“哎!小孩子家家的,不许说这些刻薄话!”花卿影回首呵斥了一句。
紫瑶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放肆。
韩氏怕冷,因此不过是刚下雪,她的仁德居里面就已经点了四五个炭盆。
花卿影掀起了素兰绣百蝶穿花的夹棉布帘子,就觉得一股子热气迎面扑来,让她极为不适应。
她将身上的猩猩毡的大红斗篷解下来,递给紫瑶,便上前给韩氏请安。
今儿倒也奇怪,平日最是懒散的蒋月儿居然也在。
蒋月儿见花卿影那件大红斗篷虽然不过是最普通寻常的样式,可是那风帽上镶嵌的一圈雪白的狐裘,油光水滑,一见就是难得的银狐毛。在对比自己之前那件灰鼠皮的袄子,简直就是天渊之别了。
她是最爱在这些事情上攀比争锋的,又自诩青春美貌,见不得别人出风头,因此这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然而到底是因为上次在华卿影这里吃了亏,她也不敢过分放肆了,只是语气凉凉的说道:“大嫂这件斗篷的领子好生漂亮。”
“妹妹喜欢?那又有什么稀罕?一会儿我就让紫瑶送几条更好的给你,你将来做了新斗篷正好用上。”华卿影当着韩氏的面一贯是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蒋月儿眼睛一亮,喜笑颜开的说道:“嫂子这话当真?那可太好了!娘,我要做新衣裳!您不知道呢,现如今通州里的姑娘都要有一两件锦绣的衣裳才算是体面呢!陈大人家的姑娘都做了七八套了,只有我一件都没有!”
韩氏见自己的女儿如此的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难免气恼,可是这个老生女儿就是她的魔星,让她每每无可奈何。
前阵子因为常亦欢不告而别,蒋月儿就又哭又闹了好一阵子,这些日子刚刚舒坦了一些,她也就不肯忤逆女儿的意思。
“锦绣?”花卿影听了这名字,倒是有一瞬间的愣神。
“大嫂你深居简出的,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啊,这通州城里最时兴的成衣铺子就是锦绣了。”蒋月儿不无炫耀的说道。
花卿影神色微顿,笑着说道:“我只听说京城里有个出名的锦绣,却不知道和咱们通州这个……”
“正是那京城锦绣的分号啊!”蒋月儿接口说道。上找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