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立国一段时间之后, 必然会有一些情况发生,熬过去了, 续命,熬不过去,完蛋。有识之士也会在心里嘀咕, 并且对蛛丝马迹忧心忡忡。多少人苦心钻研朝代兴亡的规律,希望能够找出原因,从而避免这种惨剧。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垂死挣扎,该完蛋的还是得完蛋。
一个最显眼的问题就是,他们根本解决不了兼并。但是仍然有人前仆后继, 试图能够趟出一条路来, 程犀就是其中之一。
程犀回京有一些日子了, 也在不断地见人。国家需要进行调整了, 这是他与亲近的人商谈的一个主要的议题。无论是岳父还是妹夫, 都很赞同他这个观点。但是对具体的操作方法, 这二人也都没有一个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班田授田之法是不行的, “括隐”倒是个办法, 然而两个熟谙基层政务的人都认为这事十分难办。
尤其是李丞相, 更是明白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很直白地告诉程犀:“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犀在正事上从来不假客气, 也很直白地问李丞相:“要等到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渊的时候才可以吗?”
李丞相道:“对。”
程犀气结:“那时候就晚了。”
“早,没人愿意。我如今良田千顷,让我吐出来, 我也不愿意。再说说你,你知道为什么人人想科考做官吗?一旦中了进士,周围的田都会自己跑到你名下,求你庇佑,别说你不知道。要变革,革的是谁?是你,是我,是对自己动刀子,自己剐自己。”李丞相如此诚实,程女婿也是无言以对。
李丞相接着说:“好,就算咱们肯对自己动刀子,谁跟你一起干呢?学生?下属?亲友?图的什么?你这边抑兼并,帮你兼并而升官的人,自己就会开始新的兼并。不要说那样会官逼民反天下大乱,看不到那一天的时候,谁也不会放弃眼前的利益的,他们的妻儿要吃饭穿衣,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家一分,就觉得不够了,必要想要更多的土地。昔年鲁肃说孙权,诸公皆可降曹,唯将军不可。明白吗?情势不把他们逼得上吊,他们不会动手,更不会对自己人动手。”
程犀道:“若只有内忧,我可以不提。可还有外患呀!到时候□□羸弱而魏国休养生息之后再度入侵,怎么抵挡?拿什么抵挡?”
“就因有外患,现在才不能大刀阔斧地动手!体弱的人是经不住虎狼药的,仔细病没治好,先把自己治死了。”
“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李丞相问道:“你要怎么试?有方略吗?”
“先向圣上提出来,请圣上警醒。方略,”程犀苦笑了一声,“您处理事务的本事我还有没学完的,您都这般说,我又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程犀却不是一个遇到难题而退缩的人,即使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他也决定向皇帝建言,在小范围内试行。
对此,李丞相并不持乐观的态度。毕竟是自己的女婿,也不是从事什么不光彩的事业,李丞相还是尽心地给程犀提供了三点建议:“一、要缓,不要树敌太多;二、要小,不要贪大;三、用术。”
程犀很痛快地接受了岳父的指导。
无须多言,程犀向皇帝展示了一堆的数据,并且很直观地画了表格。他是转运使,很熟悉各地的租税情况,近年来的歉收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对外用兵的支出也是摆在台面上的。以前还攒下点家底子,可以用一用,但是也撑不了太久。
土地就那么多,现有条件下能开垦的荒地增长缓慢,同时,兼并加剧,就意味着租税不会自然增加,但是开销增大了!为了应付连年的战争,国家不得不加税,这部分税只能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地没变多,税多了,普通百姓的负担就重了,他们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又差。
所以南方现在不太平,大规模如弥勒教式的造反是没有,但是小规模的冲突也是隔两年来一茬。
皇帝就看着图表上那代表盈余的区间越来越小,直观地焦虑了。将双掌在膝头擦了又擦,皇帝问道:“卿有何良策?”
程犀苦笑道:“并无。”
“哦?”皇帝不信程犀是办事没根的人。
程犀认真地说:“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呢?只有慢慢去试了,好在还不算晚。”
皇帝哀叹:“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敲敲图表,“这些、这些,哪怕没有这些,我就不知道了么?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这就是每逢出现问题的时候,正常的君臣的表现。并非无能,恰恰是知道得太多了。都知道该抑兼并,问题是要怎么下手?如何能有效?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排除了无数不靠谱的办法,却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式。
程犀请罪:“臣无能。”
“我也无能。册了东宫,太皇太后高兴,皇太后高兴,皇后高兴,臣民觉得心安,我也跟着开心了。这欢喜的时刻真是太短了啊!我开心得太早了。”
程犀伏地无语。
良久,皇帝缓缓地走近,亲自扶他起来:“道灵,我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只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慎重的。即位以来,诸可不断,捉襟见肘,我急得恨不能爬到房顶上,可不能乱,不能乱。”
程犀道:“那就只有用术,臣想先试一试。将非法之事禁断一二,以观后效。”
“说说看。”
比如不在官府登记的买卖土地。
皇帝听明白了程犀的意思,特权是肯定要承认的,这一点皇帝与程犀都毫无异议,并且自觉地维护。但是不能出格,先把出格的手砍一砍,缓一缓步伐。
皇帝郑重地道:“就先这么办吧,办法,你也想,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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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见之后,程犀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在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里,他开始了辞别京城亲友的活动。
到了李丞相那里,老实将与皇帝的对话告知了李丞相。此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讲的,又不是要大动干戈,只不过让过份的人规矩一点,比起高举大旗呐喊着提出纲领,已是相当的低调务实了。
李丞相听了,担忧之心去了不少:“这样倒还罢了。治大国如烹小鲜,要谨慎。唉,陛下也难。切记,不可张扬。即便有了些许成果,也不值得大书特书。世上聪明人比你想象得要多,哪怕是这样小心冀冀,也有人能看出来你的目的,看出来你的刀要落在哪里。你为人再好,他们再说你好,也不会由着你砍他们!”
李丞相此言不虚,程犀要治非法兼并的人,并且没有提出全国范围的整改,看起来触动不大。却是实打实的动手,这些当官的,谁个没点儿法内法外的生财勾当?李丞相自己都承认,自己家里也有那么一点沾边。这些老官油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在程犀去向妹夫辞行的时候,就被闻讯而来的陆见琛等人堵在了谢府里。
陆见琛是个很犀利的人,眼光精准而独到,程犀与皇帝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会有一定的保密性,却也不是全避开了人,消息灵通者还是能够知道的。陆见琛一听就知道这事不妙!
谁他妈的不知道兼并严重啊?可能停下手吗?给儿孙置办点田产,怎么就叫兼并了呢?!陆见琛到如今,儿子有四个,孙子十几个,大孙子都娶妻生子了,曾孙只会更多。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田,那是真的不够使的。谁肯眼看着子孙从官家少爷变成个平头百姓,谁是王八蛋!
陆见琛官位再高,也不能保证在法定的范围内,给每个子孙都有相应的、令人满意的家产。不过他学问好,会打擦边球。但是显然,程犀学问也不错,估计不会宽容这样的擦边球。这要让程犀得逞了,那还了得?!
就算是大舅子,谢麟也不能跟着程犀一起胡闹吧?!!!陆见琛十分悲愤!堵人来了。
到了谢府一看,陆见琛乐了,不止是他,还有不少谢系的官员都聚拢了来。自谢麟回京,原本谢老丞相班底里的旧人也聚拢了过来,大部分陆见琛都认识,当时都是年轻人,如今都人到中年了,又有谢麟自己的亲信下属。他还看到了襄阳侯,襄阳侯两个儿子也是谢麟的人。
进到里面,谢麟的两个叔叔与几个堂弟,谢麟两个在京的学生,也都出现了。然后是谢麟的幕僚,他看到了江、石二位,最想见的赵骞却还没有影儿,不由有点纳罕——人呢?
赵骞在后面给程素素讲解呢,这么大的动静,程素素想不知道都难。随着她的回归,京城的线理得更顺,各种消息源源不断。程犀上次与谢麟交谈的时候,程素素当时是去了米府,米氏的母亲病了,米府与谢府关系颇佳,程素素与米氏一同去探病。
回来虽然知道了这件事,却明白程犀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拦也拦不住,不如从旁襄助。心中甚至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小兴奋,打小的志向,不就是能够给哥哥以帮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