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年,皇上直接取消了年后的温泉之行,当今皇上最是爱泡温泉,几乎每年都要去个两三次,而每年过了春节到十五开朝之前,泡温泉已经是固定安排了,今年突然取消,让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疑皇上龙体有恙。但蜗居临水小筑的我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太子昭然若揭的异心暂时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究其原因呢,也不知是十三阿哥已经开始行动了,还是皇上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已有察觉只是按兵不动罢了。
十五刚过,开朝第一天便下了场大雪,阿爸踩着雪嘎吱嘎吱地从谦湖桥上过,已经备好了马车的杜自芳跺着脚站在门房那儿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惊地屋檐上三五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伸长脖子直叫唤。
“阿爸,”我裹着厚厚的粉色棉袍,青绿围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
阿爸闻声站住,笑道:“月儿怎么起那么早?”
我把萨梅做好的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青团递到阿爸手里,“阿爸,这个给你,路上慢点。”
阿爸一愣,随后有些动容,伸出大大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发,“好孩子,快回去吧。”
我点点头,他走远又停下,转身说道:“昨晚你额娘说的那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张大了眼睛,昨晚的元宵晚宴上,阿妈郑重其事地要我继续去南书房上学,让我开了年之后好好学满文,还说……一个不会满文的女子做不了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妇。
当时我就把筷子掉到了桌子底下,大惊失色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阿妈愣是没再解释,随后关在茉园和阿爸吵了一个晚上,阿爸的声音第一次压过了阿妈,震得屋顶的雪噼里啪啦落个不停,被杜自芳堵在外面的我只听到了‘交易、女子、保万世平安’……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我一夜没睡,听到阿爸起床的动静就从临水小筑里跑了出来,原本看到他柔和的笑容,一番郁闷的心思都随着雾气蒸发地干干净净,没想到他却先出声安慰我。
我嗫喏了一会儿,轻声道:“阿爸,你能不能跟皇上说说,我不想进宫了,满文我肯定是学不会的,别浪费金先生的时间了。”
阿爸默默地看着我,雾气从他嘴里悠然冒出,“月儿,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
“你本是我乌雅白里的女儿,但长在边西十几年,阿爸或许已经不了解你了。”
“我……”我歪头想了想,非常幼稚地说:“想过每天都在笑的生活。”
他笑了,却苦涩分明,“好,阿爸会尽力。”
可是,阿爸下朝还未到家,召我入宫的懿旨便到了,还说了要我把年前德妃布置的三篇小短文五篇手抄文交上去,晚上在德寿宫考核。
我差点就晕倒了。
年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唯独有作业这件事没在我脑子里出现过,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压根没想起来。
这回不用人赶,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东西,带着蔺兰和萨梅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紫禁城,彩月阁的门未入,便率先去了暖阳殿。
没想到十四阿哥在那儿,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圆桌上喝甜汤,八公主则坐在一旁的软塌上绣荷包,屋子里燃着暖炉,特别热乎。
我俩这是在雾灵山脚下吵完架后第一次见面,都有些尴尬,斜睨着眼睛谁也不愿意搭理谁,八公主捂着嘴笑:“你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我没说话,抱出一大摞书本来让八公主教我写小短文,十四阿哥也悄悄的,好一会儿才挪过来抢过我手里的本子道:“字儿写成这样也敢拿去德寿宫考核?”
我抢了回来,输人不输阵:“就你额娘那个凶巴巴的样子,我把字儿写成天仙她也有话说。”
“你!”他瞪圆了眼睛,却没发作出来,反而冷静了一瞬来了一句:“上次的事儿我给你道歉。”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捧着甜汤,半个脑袋都埋在碗里,耳朵尖却是红的。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甜汤顿时洒了他半张脸,他呛得咳个不停,瞪眼望着我:“你有病吧?”
我却指着他问:“说,你怀揣啥心思呢?”
他不解,“我说上次的事儿……”不忘看一眼八公主,压低声音:“我道歉,错怪了你,那事儿的确跟你没关系,是……是八哥……”
“我知道,”我压着气,“那你耳朵红什么?”
“啊?”他摸了摸耳朵,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娶亲了没有?”我直截了当。
他眨眨眼睛,这回耳朵尖连着脸颊都红了,“没……没有。”
八公主笑得肚子疼:“胤禵的咸若馆里就只有一个侍妾,娶亲的话就要出宫立府去了。”
我咬着嘴唇,因为阿妈的话耿耿于怀看谁都不像好人,特别是这些没有娶亲的皇子,特怕长辈乱点鸳鸯谱。
“你不会以为我和你……”十四阿哥来来回回指了半晌,乐得前仰后合:“我虽然爱玩,可不喜欢凶女人,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十三哥,他……”
我顿时脸红,想到我们吵架了,而且吵得还很厉害,又白了脸,“不准提他。”
“哟,”十四阿哥巴不得看热闹,“吵架了?”
随后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皇阿玛还真的有意给你指婚,而皇子中适龄的就我和十三哥没出宫立府了,我就罢了,独独剩下一个十三哥,所以你圆梦的可能性特别大。”
我眨眨眼睛,看八公主因这话揪着十四阿哥的耳朵骂,说他不正经,轻言婚姻大事。
如若换作以前,只怕我会因此而欢呼雀跃,可现在毫无心情,反而觉得低落得很,十三阿哥,十三阿哥……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男孩,从未喜欢过我。
德妃的指甲套在烛光下泛着金灿灿的亮,上面镶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珍珠,看起来繁琐又奢华,配着她满身的珠宝首饰,我暗暗感叹,她每天都往身上坠百斤重的东西,竟然不累?反而夜深人静了还这么神采奕奕地逐字逐句读我写的小短文。
“就这?”她把纸张翻了个面,“叫文章吗?”
我辩解:“小短文嘛,博君一看。”
“好一个博君一看,”德妃冷笑,“区区二十六个字,写了太阳和你门前那株野花,叫做文章?”
八公主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半个时辰能赶出这二十六个字已经要我老命了。
德妃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我的命还鲜活得很,得把我活蹦乱跳的样子打压打压才行,所以我被留在德寿宫的花厅里抄了半夜的《世说新语》满文版。
出来的时候蔺兰姑姑全副武装地等在外面,忙着帮我戴上风帽围上围脖,见我冷得直发颤,还把手炉塞到了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