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两场雪后,初春的日光寡白淡薄,将静悄悄的御花园晒得更加寂寞。我将指尖沿着文华殿的雕花木墙轻轻划过,冰凉透骨的气息渗进身体,把厚重的过去,无可奈何的现在,或许还有即将临到的未来都点点滴滴地融入。我缓缓前行,侧头瞧着萨梅在静寂的殿廷前活蹦乱跳,她穿着水红色单衣,衬着春光明媚的湛绿,耀眼夺目。
这么多年了,可在记忆中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触摸过这里的一墙一瓦,我揣着他从奉天寄回来的信,走过他从小走到大的路,突然萌生出浓烈的想象,想象着他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时光,也快把兜里的信背得烂熟。
“……初七既是归期,勿念……”我默了最后这两行字,把‘勿念’放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笑着骂了他一句‘混蛋’。
怎么可能勿念?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他。
十三阿哥在信中并未细说找人的结果,或许是怕不安全,但听他的口气,应当不是很顺利,想到这儿,我又默默地叹口气:“秀水姐姐,你到底在哪儿啊?”
在八贝勒与我们共享几乎所有信息的如今,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恐怕就是他并不知道我们怀疑苏秀水就是秋朵这件事了吧,若是让他知道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幺蛾子来,现在他的注意力仅仅在方文苏身上,就算被他先一步找到方文苏,那苏秀水应当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公主,”萨梅双手捧起被风吹落一地的栀子花瓣,欢天喜地地跳到我面前,“你这几天胃口不好,猜猜我想到了什么?”
“嗯……”,我假装思考,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
萨梅连珠炮似的抢着自问自答:“还记得雪娘娘吗?”
她不说我不想,说了顿时抓肝挠腮地想吃,可想了想又耷拉下脸来,“现已初春,哪里去找雪?你就引我吧。”
萨梅却眨眨眼睛笑得很奸诈:“下大雪那几日我积攒了好几罐雪水,就埋在咱们梨花树下,只要你想吃,我就有办法可以做。”
说完便拉着我疾步向前,嚷着要再去找一些新鲜的花瓣。
刚绕过文华殿,我和萨梅就差点撞进了来人的怀里,我们后退两步,他也忙着躬身请安,并匆忙离开,我却突然觉得那一晃而过的身影很是眼熟,但鬼鬼祟祟、神色慌张的模样又让我和记忆库里的人对不上号,走了两步我却突然站住了,他袖口纹着金色弓箭,侧脸靠近耳垂的地方有道疤,正是八贝勒的贴身侍卫朱尔!
因为朱尔擅用柳叶剑,前后伤过秦诺和庆春林里的黑衣人,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他虽也是武备院的人,但同和卓和对音的做派大相径庭,感觉他就是八贝勒作恶多端的帮凶。
按理说八贝勒随驾前往江南,理应带着贴身侍卫朱尔一同前去,为何会把他留在京中,现下还在宫里鬼鬼祟祟?
思绪漫上心口,我想起那日在半月楼,八贝勒来找过十三阿哥,说如今是让太子栽个跟斗的大好时机,难不成八贝勒把朱尔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给太子使绊?我循着朱尔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一处隐蔽的宫门前,殿宇不大,就在御花园东面,正门刚好被前方一丛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小小的烫金牌匾如所有宫殿一样挂在宫门正中,上书‘浴德堂’三字。
萨梅身体力行蔺兰姑姑的指令,慌忙扯我的衣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赶快回彩月阁去。
紫禁城很大,我最多到过十停中的一停,此地竹林郁郁,黑瓦白墙,颇有些江南味道,可惜平日里从未听过浴德堂是何地方,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我得查查看八贝勒让朱尔在这宫里搞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绕到宫门后面,从一处隐蔽的侧门钻了进去,萨梅说服不了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她拉着我的衣袖,紧张地如同做贼一般。浴德堂后面是一个很小的花园,四面栽满了斑竹,园子正中种着几棵开得正好的晚香玉,角落里的石桌上放着一把琴,旁边还燃着袅袅的绕琴香,似乎琴的主人刚刚歇了一曲,起身喝茶去了。乍一看这样的装饰,此处应是某位阶位稍低的妃嫔住所,但却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只是顺着墙角看过去,能看到四五个阶位颇高的黑衣人在宫门正门处流连,似乎是在站岗……
我觉得很是怪异,屋内似乎有声响,紧挨着花枝的大红木窗关得严严实实。
不顾萨梅的拦阻,我轻手轻脚地趴在木窗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到了令我瞠目结舌的一幕。
浑身闪着白花花肥肉的太子正丑态毕露地趴在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身上……
我如同被雷击到一般惊得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心跳,接着便被漫无边际的羞耻淹没了,在正午的阳光下,从内到外的寒气僵得我忍不住阵阵作呕。
萨梅弯着腰悄悄溜到我身旁,却在她要往窗户里看的一瞬间被我一把按了下去,我蹲在墙根,面对萨梅疑惑的眼神不知所措。如果我没有进宫协理密妃的话,或许还不认识那个女子,但这个把月以来,我几乎日日都要同她见面,她是皇上身边的灵贵人,每日都要来合欢殿晨昏定省,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也不是很喜欢说话,听密妃说她擅琴,是皇上从舞班里挑出来的。
可现在,我只想尽快把她在床上的那副样子甩出脑袋去,她那沉溺欲海的模样跟平时完全判若两人。
“到底怎么了?”萨梅打着手势问我。
我闭紧了嘴巴,生怕一开口就尖叫起来,淫乱后宫可是祸及九族的大罪,太子胆大包天,竟敢玩父亲的女人!
我更惨,如果让太子知道我目睹了这一切,那我和萨梅半点渣子都别想剩下,想到这儿我心口猛沉,脚下一软,感觉快要不会走路。
我蹭了蹭额头的冷汗,拉着萨梅半弯着腰往外撤。萨梅粗心,被我拉扯得急,所以没注意脚下,绊倒在一棵晚香玉下,连带着我也跌倒在旁。萨梅本能地惊呼一声,我爬起来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木窗里顿时发出女子的惊呼声,只听得太子怒问道:“谁!?”
萨梅吓得脸都白了,我和她穿过御花园,绕过文华殿,一直没命地跑。
“公主,你看到什么了?浴德堂到底是什么地方呀?”萨梅问道。
我靠在沐夕宫的宫门上,望着浴德堂的方向直喘气,见没人追来,稍稍放心,忍不住嗤之以鼻道:“垃圾场。”
“啊?”萨梅疑惑道:“可是咱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十三爷不在宫里呀!”
我仰头望着宫门紧闭的沐夕宫,孤独无依的清冷感和恐惧如同蚂蚁一般侵蚀着骨骼。
“闲人回避……”伴着三声贯彻宫廷上下的响鞭声,我躲已经来不及了。
密妃娘娘亲手挑开缀珠帘子,一双白脂玉似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镯子,她脸色还是很苍白,对着我温柔地笑:“七月啊,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紧紧贴着沐夕宫的宫门,冰凉的红漆铜钉硌得后背生疼,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密妃娘娘,一时缓不过神,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这可怜见儿的,”密妃微微锁眉,“像见了鬼似的,脸怎么青成那样儿?是怎么啦?”
我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我……没事。”
密妃却朝我招了招手:“没事的话,就跟我走一趟吧,浴德堂出事了。”
我顿时脚软了三分,差点匍匐在地,嗫喏着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