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腊月初八,太子迎娶都统府大小姐石宛儿,封为太子妃。
四十九年初,喀喇沁部班第郡王因病退位,达布袭爵,被封为第八代喀喇沁郡王,皇上赐封八女为和硕温恪公主,下嫁新任的达布郡王。
那年的第一场大雪来的悄无声息,一夜之间便将整座京城盖得严严实实,一脚踩下去,厚厚的雪层烙上印子,倏而便有纷然落下的梅花掉在里面,红的黄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
我刚从暖阳殿出来便接到了达布派人送来的密信,二月初一个蒙古商团将离京北归,他已做了周密安排,要我配合就好。
我合上信件,站在暖阳殿前的场荫上,抬头望着冬日里清淡的太阳,忍不住暗暗想‘我一直都在做错,希望这次不会。’
蔺兰姑姑回身看了一眼暖阳殿,轻声问道:“八公主怎么说?”
我轻叹一声,“元宵灯会她要去,让我也去。”
“此时去太子的灯会只怕不妥吧?”蔺兰小心说道。
“既然皇上钦定了太子接待达布郡王,躲是躲不过去的,况且温恪作为准王妃出席,再怎么着我也得去。”
“知春园那边又来催了……”姑姑迟疑道。
我慢慢闭上眼睛,“阿爸到了吗?”
“还没有,路上耽搁了一日,今晚应该到了。”
达布袭爵之后便依例进京觐见皇上,顺便迎娶温恪,所以我和四贝勒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温恪和达布的婚期定了下来,皇上便让礼部拟了三个日期,半月前知春园派人送来谦府,说是让这边挑一个,一直休沐的阿爸便从云居寺赶了回来。
回到谦府之后,我先绕道去了侧门,那儿人声鼎沸,排起了很长的队,侧门外支了一张桌子,苏秀水坐在桌子后面帮人看病把脉,一个谦府的小丫头正在帮她整理方子,俩人都忙得满面通红。
我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听杜自芳说自从把苏秀水接来谦府住着之后,她总是出门找药,久而久之就遇到了许多以前去秀水药庐看病的熟人,这些人打听到她住在谦府之后,便人传人地相约来找她看病,时间长了,这里的侧门就成了第二个简陋的秀水药庐。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反而宁愿一辈子山里来泥里去的替人挖药,给人看病,世上的人多半无法理解她的心思,但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总觉得这样过一生其实好过世上大多数人,比如我。
……
元宵节总是灯火辉煌的,今夜的什刹海更是火树银花,星光璀璨,太子在这里停了两艘夜宴游船,河岸边也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元宵灯会,宴请了许多人,也引来了不少百姓。
杜自芳是老北京,最是注重这些节日,我和萨梅蔺兰出门的时候非塞给我一盏鱼尾花灯,说是他亲手做的,花灯小巧玲珑,竹篾做成的骨架撑着暖黄纱纸,里面点着一支蜡烛,外面用红色的染料画上了鱼眼睛和鱼鳞,鱼尾翘起,甚至比鱼身还大,一根短小的竹竿从鱼尾间穿过,竹竿用绣花绸棉包裹住,刚好适合单手握住,竹竿尾甚至还缀着一串大红流苏,整体看来都精致可爱。想不到杜自芳还有这种手艺,见我拿着鱼尾花灯,萨梅眼红的不得了,出了门我便把花灯递给了她,杜自芳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什刹海边尽是灯的海洋,花花绿绿,各色样式的花灯挂满了树梢街头,大的有半座房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手掌这么小,有的只能置放在地上,有的挂在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盏有真人般大小的花灯,竟是诗仙李白的模样,戴着幞头,穿着蓝衣,背着手,仰着头,赫然一幅念诗的情景,他手里拈着一张大大的花笺纸,上书‘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腰间挂个葫芦,晓得阴阳之气(猜一字)’,我‘扑哧’就笑起来,竟然让诗仙拿着这么低俗的字谜,他老人家不气死才怪,萨梅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我凑在她耳边告诉她,她恍然大悟,取下蘸了墨的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卜’字,竟然得了支花簪作为头彩,喜得她笑颜逐开。
人潮涌动,挤满了前来放灯许愿的青年男女,点着红色蜡烛的莲花灯浮满河面,莲心处挂着写满寄语的花笺纸,河边已经开始放起了烟花,五彩斑斓的焰火在空中爆裂,映亮了人们的脸庞,远远地便能看见人群正中央的钱晋锡挽着袖子,拿着火折子正亲自点放烟花,他笑得眉飞色舞,把堆了满地的爆竹一个接一个的点燃,博得阵阵喝彩。
自从回京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钱晋锡,听说他被封了大理院少卿,从小被喊到大的‘少卿’成了真正的少卿,也难怪激不起他任何兴趣。他前段时间一直跟着钱少安四处查案,不在京城,我以为他定会叫苦连天,没想到官做的不怎么样,却仍旧笑得高兴,也依然恪尽职守,整天当他的京城恶霸。
停放在离岸不远的游船上张灯结彩,挂着两盏旋转花灯,由船顶直垂到地上,灯上画着栩栩如生的五福图,灯面缓缓转动,在地面上映出了一幅幅来回浮动的图画,穿着肚兜的小人儿追着飞奔的马儿,马儿又跟在欢天喜地的采莲姑娘后面……
我正看得入神时,听到游船上有人在唤我,抬头看去,只见宛儿的贴身丫鬟如惠正趴在栏杆上使劲地朝我挥手帕,站在她身侧的宛儿一身金色衣衫雍容华贵,脸上挂着微笑,许久未见的笑容被旋转花灯映衬得桃红嫣然,也映出了她身后正站在船头看灯的一群人,恍然见直郡王,四贝勒,五贝勒,十七阿哥等人,五公主被几位眼熟的千金小姐围在另一边,听见如惠叫我,冷冷地瞪了这边一眼便苦大仇深地甩过头去。
我对宛儿也回以微笑,正要抬手招呼,却突然被眼尖的钱晋锡一把拉进了人群中,他笑着,“怎么才来?”
周围人声鼎沸,烟花爆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抬高了声音道:“街上太挤了。”
他拉住我,将火折子递到我手里,然后指着地上一个有手腕粗细的爆竹,示意我来点。
我连连摆手表示拒绝,他却拉着我拿火折子的手二话不说便‘嗞’地一声点燃了引线,不等我反应,爆竹便‘嘣’地冲上了天空,绽放成无数小小的光点,又变成了镶嵌在夜幕中的宝石,最后形成一道璀璨的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漂亮极了。我被惊得直往后退,钱晋锡赶忙捂住我的耳朵,笑意盈盈地凑在我耳边问道:“好玩么?”
我无奈笑道:“你这样吓唬我,一点儿也不好玩。”
“那这个呢?”钱晋锡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颗夜明珠,足有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浑圆闪亮,被包裹在乳白色的光晕之中,仿佛天上那轮明月被他摘了下来。
他把珠子塞到了我的手里,笑道:“给你的。”
在这五光十色的夜色照耀下,反射出了与平常不一样的光芒,荧黄色,宝蓝色,浅赤色,这颗小小的珠子似乎把彩虹都已囊括其中,又洒落在我的手心,甚至延展到了我和他周遭的地面上。
我愣了一下:“干嘛给我?无事献殷勤……”
“我的小师妹要成亲了,我这个当大师兄的,别的没有,整点这些小玩意儿还是绰绰有余,你可别看不起这颗珠子,我找了好多年才找到这么大个儿的,价值连城不是说说而已,听说真能买下一座城……”
我怔在那里,他的面庞被绚丽多彩的焰火映得亮堂,依然是那个欠揍的模样。
“听说那日你在花岸府被人欺负了,外面便有人说三道四,我看你带着一颗夜明珠进他知春园的门,还有没有人敢说闲话。”他笑嘻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