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时候迎面碰上正要上楼的黑衣男子,仍是袖口纹金箭,眉目如锋芒的样子,他甫一见我十足十地愣了半晌,慌乱的施礼也不复从前。
我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过不去那口气,又回身看着仍愣在那里的人:“和卓,七年了,还不想脱下这身衣裳吗?”
他微微张口,有些意外,但绝不是惊讶,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就足够了,萨梅不敢说的话我替她说,否则这七年不就白等了。
还没等我下到一楼,就被十三阿哥追上了。
“你要去哪?”
“你管我。”
“我还管不了你了?”
“谁也管不了我。”
他眉眼里一阵怒气,抓起我的手腕将我压到墙上,“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改了,没想到只是在别人面前温柔似水。”
我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回道:“那是,否则怎么寻一良配?”
他唇色渐褪,一看便是气极了的模样,我有些后悔,可还没等我的悔意积攒,刚才的一番举动已然引起坐在大堂吃饭喝茶的一些人注意,见他们跃跃欲试地投来目光,十三阿哥欺身上前挡住我,低头看着我的眼睛,沙哑道:“我们换个地方。”
谁能想到他说的换个地方就是从遮云楼的一楼换到五楼,他拽着我路过二楼的时候,还能听到从包间里传来的喳喳声,似是梅家妇人又哭了起来。
遮云楼的五楼并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装饰典雅相隔甚宽的几间客房,楼道里铺着软毯,走廊上挂着厚重的垂帘,高耸而立的黄花梨木雕柜上燃着不知名的花香,整个楼层都萦绕在一种绵软舒适的环境中。
而拽着我这人就让人没那么舒适了,他心里有气,手上使了劲儿,一脚踢开一间挂着‘芙蓉帐’牌子的客房门便拉着我走了进去,反手带上门,砸的门檐上的彩铃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不愧是‘芙蓉帐’,房里的装饰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毯软了三倍有余,垂帘红粉暧昧,熏香萦绕扑鼻,立柜妆台无一不精致奢华,窗户紧闭,从雕花绣物的窗洞透进午后暖黄色的光来,照在靠墙的大床上,映得那一株搁在床头的白莲生动不已。
“我都知道了。”他沉沉的声音撞破这一屋子的香雾缭绕,直撞入我心底,我呆了呆,一瞬间脑子里奔过数年的光影,他知道什么了?知道我打梅家妇人的缘由?知道魏家于我们有恩的过往?知道秦诺一直在照顾我们?还是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夜对他的思念?
最后闪过和卓眼中的沉痛和萨梅靠坐窗边的泪颜,我脑子猛然炸了一声,顿了顿,哑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他仿佛要看到我心底深处似的盯着我,耀眼的眸子里一汪清水已被搅得大乱,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我回视,心里乱得跟方嫂的浆糊似的,轻声道:“哥哥。”
“可我当不起。”
我心里一疼:“当年……”
“当年,”他扬手打断我,“若你把我当哥哥当依靠当爱人,你就不该独自承担,皇阿玛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你逼走,你还算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达瓦公主?”
我闭上眼睛,萨梅告诉了和卓,和卓又告诉了他,突然间失了力气,我慢慢抱膝蹲跪下来,捂着嘴巴哽咽道:“我没有天不怕地不怕。”
“你什么都怕,却唯独不怕丢了我。”
“我走投无路了。”
“你试过走向我么?”
试过,却把温恪害死了。我埋首在膝间,不一会儿泪水就湿透了衣衫,“你走吧,不要让人知道你见过我。”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提高了声音,又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你还是这样对我?好,你没躲够,我却受够了,七年了,你若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思,就该知道这七年有多难熬,白日强装无事,夜里从无安眠,怕你已经死了,有的时候却反而希望你死了,皇阿玛要我理政,可没有人知道,就这样呆着坐着喘着气儿,我就已经万分痛苦了,还能做什么?”
我的理智在他去拉门的那个瞬间碎成一地粉末,有个声音在耳边告诉我只要他出了这个门,我就再也见不到了,而这样的结局光是想想就让我痛的快要死去,我从后抱住他,感到他凝滞的脚步和微微僵硬起来的腰。
“不要走。”我贴着他的背,嗅着香,几乎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只冰冷的手似乎擦着我环抱在他腰上的手背而过,蜻蜓点水般并没有停留太久,换来一个微不可查的叹息和冷清的三个字‘放开我’。
他失望至极,我可以理解,从初次重逢的失态大吼,到今日饭时的互相讥讽,又到眼前我再一次推开他的那声‘你走’,他捂冷了捂疼了的一颗心热气腾腾的送到我面前,却被我再次冻成了冰,碎成了渣儿。
我浑身颤抖,抱着他的手越发紧了些,生怕稍微松动他就消失了,那是我一生最害怕的时候,我离京离他,却仍时时刻刻怀着希望,可若是他彻底丢了我,那我就万劫不复了。
“他害死了温恪,我怕了,我怕你也出事。”
他突然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回身过来将我从他身上拉开一点,沉声问道:“谁害死了温恪?”
我一抹眼泪,豁出去了:“皇上。”
“我不信,小妹妹是他最宠爱的……”
“一个听话又认命的八公主也许是,但一个忤逆又想逃走的八公主就不是了。”
“你在说什么?”他抓着我的手臂微微晃动,嘴唇有些干。
待我说到梁九功在临水小筑外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时,十三阿哥的呼吸已乱了,他后退一步抵靠在门上,只说了一句,“皇阿玛不是那样的人。”
“但这就是我当年离京的真相,是连萨梅也不知道的内情。”
他低着头锁眉想了好一会儿,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轻声道:“怪不得和卓说你们在路上颠沛流离了三年,还一直被人追杀,原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到底是谁在你们离开之后还会追杀你,原来是这样……”明眸角落里涌上了泪水,他没有说下去,反手环住我的脖颈,将我搂入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