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是我这一生最害怕回忆的时光,除了难以形容的寒冷和艰苦之外,最煎熬的就是内心,一片茫然无措的无力感每日都淹没我直至让我窒息,我不想这样也不想那样,可当坐在四处湿漉漉的帐篷内,看着被火光映红了的剑锋时,就不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一方暖床亦或是曾经的时光已是奢望,最希冀的不过一封前线兵报,告诉我他们都平安无事。
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瞬间将我拉回现实,我猛地坐起身来,昨日行军过长,身上半湿的衣衫还未干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不适极了,昏暗的灯光拉长了我孤零零的影子,外面安静地一塌糊涂。
时辰尚早,我疲惫地抱住双膝闭上眼睛,犹豫着是该再睡会儿还是起来把衣服烤干。
忽然,营帐外墙角下发出一记踩在积雪上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分明。我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眼睛慢慢瞟向营帐墙上挂着的三张弓,却再没听见其他声音。就在这时,厚重的帐帘动了一下,我脊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竖起来,毫不犹豫便赤着脚下了床,一个箭步冲到那三张弓前,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牛皮夹袄的藏兵挥着刀朝我扑过来,我用尽力气拉弓搭箭,在他距我仅有三步远的时候将箭射入了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倒在我面前,从他身下涌出的血腥味夹杂着他身上藏兵特有的膻味儿瞬间侵袭了我的鼻尖。
我来不及多想,便将弓对准了鱼贯而入的藏兵,三箭齐发,将跑在前面的三个藏兵射翻在地,紧接着又搭上两箭,却还来不及拉弦,后面冲进来的那个藏兵已经怒吼着将他手里的弯刀朝我掷了过来,我连忙偏过头去,带着风声的刀啪地扎进我身后的帐幕上,一脸凶狠的藏兵冲到了我面前,我来不及拉弓,直接握住长箭咬牙刺入他的心脏,溅出来的血如一股温泉喷在了我的脸上。外面一阵疾跑,我忙得去箭筒里抽箭,却发现一支不剩,只好踩住被我射死的藏兵拔出带血的箭来,再次搭上弓指着已被鲜血染红的帐帘,见其猛地被人扯开,我用尽力气拉弦,进来那人赶忙大喊一声,“小七!”
那人身穿紫蟒长袍,外披铠甲,手中拿刀,束着宝蓝抹额的披肩长发下面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我手轻轻地颤了一下,箭便势不可挡地射出,他被吓得脸色铁青,弓箭从他发丝间穿过,打在帐帘上,仅差分毫便可要了他的命。
他稍定心神,血红的双眼由惊慌变得更加惊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大声问道:“你哪里受伤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从外面接二连三冲进来的额伦特等人,这才慢慢丢了手里的弓,双腿一软坐在床榻边上,转头看着丢了一撮头发的达布,“幸亏我手抖了一下,否则……”
达布见我开口说话,猛然长出了一口气,“还能讲话就没事儿,这血是……”
“他们的……”我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时才真真正正地感到后脊发凉。
达布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以你一人之力连杀五人,不愧是小七!”
额仑特却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他脸色发白,噗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属下保护不力,求您降罪。”
“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时才感到虚汗直流,这些藏兵的穿着分明是准噶尔部的,竟让他们闯入一万六千多兵将的营地如入无人之地!我有些生气。
额伦特脸上一阵白,咬着牙齿说道:“大策零敦多布带了近一百人夜袭营地,他们声东击西,火烧东面的随军粮草,将我们引开,直奔这儿而来,不知……”他沉吟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决,“因为这里是将军帐,不知他们的目标是爷,还是小姐您。”
“他们自然是冲十四贝勒爷来的,”达布断然说道,“我追了他们一路,大策已是强弩之末,他想杀清廷皇子为自己的仓皇北逃造势。”
“大策?”我有些缓不过神来,“他不是在那曲吗?”
话说至此,额伦特惨白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原来十三阿哥昨日已带北路军赶到那曲,正好和翻山而过的色楞两千军前后呼应,对大策形成夹击之势,大策仓皇逃窜,遇上了由蒙古进藏的达布,南路军得救,原地休整,达布带着三千蒙兵由绰马喇一直追着大策部于此。
“我听说了拉藏汗战死的消息。”达布像是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蒙古调兵的结果是他亲自来了,默默地说了一句。
我的心却全然不在这个上面,那曲的藏军合围了南路军那么久,却仅在一夕之间就被打得四散逃离,那策妄去哪儿了呢?
额伦特同我对视一眼,猛然都明白了什么,我的心忽地下坠,“胤禵有事。”
“将军暗袭拉萨,这才逼得策妄撤兵回朝。”额伦特倒吸了一口凉气,“将军是置自己的安危不顾了。”
我着急了,万万没想到胤禵的打算竟是这样!
额伦特急得满头大汗:“属下这就拔营出发,三天之内横渡卜克河,围攻拉萨,援救贝勒爷。”
达布拉住额伦特又交代了一句,“大策部北逃,定是逃回伊犁去了,请你派五千人朝北追击,能围便围,抓不到他的话也不勉强,只要将他赶出雪区,凭他那残部也翻不起浪来。”
额伦特看我一眼,思索片刻,答了声好。
他前脚刚出营帐,达布就上前一步拉住我,压低声音道:“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
我后退一步挣开他的钳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三言两语你随便解释一下。”
“说不清楚。”
“你是不想跟我说吧?还在怪我?”
“对,”我直视他的双眼,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想法,“温恪的死,我会怪你一辈子。”
他咬唇,似乎还想像当年一样再次解释他告密的缘由,但转念一想这些话已说过一遍,没有必要再说,顿时无力感蔓至全身。
“谢谢你驰援边西,我代阿尼和族人们感谢你。”我说道。
……
胤禵根本不用我们援救,他到达拉萨之后,先让两千清兵易装成普通藏民,然后分为两批从密道趁夜色潜入城中,分散于各个角落,之后暗袭汗府,劫走了策妄的小儿子。策妄听闻消息后赶回拉萨,而胤禵却不如我们所想一般原路出城,反而化装为藏民潜居在城中秘密潜伏,打算在南北中三路大军攻城之时由内至外破敌。
当然,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被白雪覆盖着的拉萨城,刺眼的阳光将我梦中的故乡包裹,像一颗耸立在高原之上的夜明珠般璀璨夺目。五彩斑斓的经幡在城墙上方飘扬,令我想起当年阿尼站在城楼上,携着我的手教我怎样挂经幡时的情景,他迎着风哈哈大笑时胡子乱颤,缠成辫子的头发四散飞舞,像一面旗帜。昨夜我又梦到了这段时日以来常常梦到的同一个可怕梦境,总是笑眯眯的阿尼突然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让我陌生至极的表情,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恐惧,总之是一副从未在阿尼脸上有过的怯懦和软弱,这让我很害怕,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后,凉意总会深入心底,将我瓦解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