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我的脸色比较难看,还是胤禵。
止血完毕之后,曼巴将一把灵巧发亮的小尖刀搁在烛火上反复烤炙,直到刀尖发红。他示意母亲按住胤禵的后背,便开始下刀,小刀破开皮肉的时候,破裂的伤口处流出暗红的血液来,胤禵突然睁开了双眼,发出沙哑的痛哼,曼巴示意母亲按紧胤禵,下刀并不迟缓,径直将尖刀插入伤口,直到半把尖刀都已没入他的皮肉之后才慢慢停止,整个过程中胤禵都有些神志不清,疼得一阵阵抽搐,额头沁出一连串的汗珠来。
我看得心惊肉跳,不住地问曼巴,好了吗?快好了吗?可是曼巴却不理我,反而将没入肉里的尖刀围着箭头旋转起来,顿时更多的暗红血液涌了出来,胤禵猛地喊出声,沙哑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耳畔,他扬起手来试图阻止曼巴继续,我忙紧紧地握住他汗淋淋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让他通红的双眼看着我,他的嘴唇苍白干涸,如同晒干的白柿子,目光涣散,好似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受这样的苦。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胤禵疼得咬破了嘴唇,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沙哑着嗓子反复呢喃:“让她走,让她走。”
我抹去脸上的泪,凑在他耳边轻声唤道:“胤禵,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他仿佛没有听见,慢慢闭上眼睛,仍旧不停地打着寒颤,突然他重又睁开眼睛,低声道:“血迹,不要有血迹……”
“什么?”我不明所以。他却突然闷哼一声,昏了过去,曼巴将拔出来的箭扔到一旁,接过胖大嫂递过去的止血药草、棉纱和剪刀,三下五除二止了血,并包扎了伤口。
“他怎么样?”我擦去脸上的泪,急切道。
曼巴紧皱眉头,捡起箭来盯着箭锋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撇开箭头对我说道:“这位勇士暂时保住了性命。”
天蒙蒙发亮的时候,房里的木炭火也快湮灭了,从炉子中央冒出一股孱弱的青烟来,胖大嫂抬着一碗酥油茶,一碟热糌粑走了进来,“您守了一夜,吃点东西吧。”
我看着依旧双目紧闭脸色发青的胤禵,将他额头上的棉巾取下,仍是丝毫不退的灼热,“曼巴呢?能否请他来看看?为何拔箭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热?”
胖大嫂面露为难:“他去药草铺了。”说着接过棉巾浸入凉水里揉搓几下,重又放在胤禵的额头上。
我将胤禵滚烫的手搁在被褥下面,站起身来,刚走到桌边,脑中猛然一阵激灵,将一夜的疲累和麻木驱散光了,“我知道他昨夜说的血迹是什么了?”
胖大嫂被我惊得一跳,我忙道:“大嫂,我们得赶紧去把外面从城门口滴到这儿的血迹扫去,否则天一亮,策妄贼人立马就能找到我们。”
胖大嫂一听脸色就白了,显然同我一样意识到了这事的危险,她嘴里喊着‘吉拉、吉拉’就出去了。
胖大嫂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男孩一头黑黝黝的披肩长发,束着黑色抹额,明亮的眼睛紧盯着我。
“神灵护佑,”胖大嫂很高兴地说,“后半夜下了雪,血迹被盖得严严实实了。”
“谢谢,”我轻声道。
胖大嫂使劲摆手,“达瓦公主,您回来就好,自从拉藏汗战死之后,准噶尔部简直不把我们当人,他们一进城就搜捕了许多和硕特部的族人绞杀,现在城里全是准噶尔部的人做主,我们出门买点东西都要受尽欺辱……”
我放下手中的木勺,问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策妄到底是怎样把城攻破的?”
其实这场仗从富宁安第一次北上调兵时就开始了,策妄派间谍进入拉萨城烧了粮仓,趁城中大乱时开始攻城,打得阿尼措手不及,城中断了粮草,出城道路被封,策妄向内加紧攻势,向外营造和平的假象,连前来打探消息的恰骨伊也被骗了,直到粮草尽绝,城中已开始有百姓饿死,走投无路的阿尼打开城门迎战策妄,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阿尼连刀都举不起来了,但仍然嘶吼着与策妄血战一场,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惨烈无比。
“恶狼们砍了拉藏汗的头,还逼我们去看……”胖大嫂哽咽起来,站在一旁的吉拉也垂下了头,“他说拉藏汗的头掉了,就连灵魂也上不了天,永远也无法跟他作对,还说……等达瓦公主回拉萨的时候,也要得到同样的下场,若是我们敢反抗,他就照样对我们。”
那血淋淋的画面像魔鬼一般噬咬着我的心,疼地喘不过气来,“阿尼帕呢?”
“亲王被软禁在宫中。”
“废物!”我气得浑身乱颤,“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阿尼惨死,族人们受虐,却丝毫不敢反抗?他以为在策妄面前当牛做马,便能保了性命么?”
吉拉突然说道:“你就是达瓦公主吗?”
胖大嫂连忙斥责。
吉拉不怵,眼睛越发亮了些:“他们都说你在京城享福不会回来了,可我一直都相信达瓦公主会回来的,我赌赢了。”
这个时候一点点的火星子都能点着我的怒气,可这孩子振振有词的模样于烦躁中让我倏然飚起的怒火灭了一些,将我从炙烤的地狱里拖回了正常的生活中,“赢了什么?”我不由地轻声问道。
“一把刀。”他弯起嘴角,握着拳头,像所有和硕特的勇士那样捏着一把想象中的刀翻起了跟斗,嘴里还喊着‘杀杀杀’。
“出去玩儿。”胖大嫂起身赶人。
身后传来一阵呓语,我忙转过身去,胤禵已微微睁开双眼,沉重的眼皮压得他筋疲力尽,仍有些神智不清,干涸的嘴唇轻轻蠕动着。
我握住他滚烫的手,轻声道:“你怎么样?”
他痛苦地哼了一声,眉头紧皱,张了张嘴,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得一个‘疼’字,顿时钻心的难过令我眼泪汪汪。
他不堪疼痛地慢慢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就在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的当口,他突然动了动嘴唇,“血迹呢?”
我忍住悲怆的心情,忙道,“都弄干净了,没事的。我们很安全。”
他弱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再没开口,滚烫的双手任由我握住,手上却没有半分力气。
我看着受此折磨的胤禵,心上像是破开了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