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他还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的时候,曾想过要来盛京看看。
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是贡生,年轻时去过盛京考试,课堂上每每提起,都是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
冯源看不上他自视甚高的架势,心里头暗暗鄙视着,却从来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后来因为家里收成不好,他爹没办法,只好把他也叫回去种地。
家里有多困难,冯源心里清楚,就连这上学的机会,还是他苦苦哀求得来的,原也没想着能一直念下去。
他不像同村的孙显文,脑子灵光,生来就是念书的料。别人看一遍就能完整背诵的东西,他要再多上两遍才行。
日子久了,即便存心要着那口气,仍旧比不了旁人天赋异禀,后来也就懒得比较。
其实习惯种地后,和在学堂念书也没多少区别。
两者都要用心,只不过前者更劳累筋骨,后者更损耗心志,古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冯源少有空闲时候,蹲在田垄边往嘴里扒拉饭的功夫,就会望着成片的绿苗苗发呆。
他觉得自己也没比别人差哪,年年赋税上交粮款,算是为江山社稷做过贡献。即便做不到名留青史,可这锦绣繁华的背后,也有自己一份力在。
还记得先生说,四月柳絮招摇、杏花红粉,满城春红落眼处,尽显上京盛世气韵。虽身在幽州故郡,更似梦入玉宇琼州。
各种溢美之词,早在时间的流逝中如石子坠入湖中,化为涟漪徐徐消散,近来才在梦里找回影子。
就是可惜了,他逃命似地跑来盛京,只看见了被大雪覆盖的平静安和。而在那下面,有白骨累累,有冤魂嘶哑地叫喊,反复说着一句人命如草芥。
他身体里的血突然就冷了。
曾经引以为豪的用心付出,比不得人家上有高楼可揽明月,一群人远在千万里之外面朝黄土背朝天,求得不过是个此生团圆,偏生连这点都不被成全。
那日他下了狠心,用着乞讨的钱,买了一把剔骨刀揣在怀里。
他不再想着要一句公平,挨家挨户屈指可数的赈灾银,落在京城大户眼里,连顿喝花酒的钱都不够格。
在一个下着雪的夜晚,他揪紧身上的破衣烂衫,抬头看着头顶灰蒙蒙的浓稠夜色,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他替孙显文那小子不值,真的不值啊!
辛辛苦苦读书多年,连个老婆都没讨上。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也只是低头羞涩笑着,眼神诚挚而坚定,说要考中进士入朝做官。
朝政上的事冯源不懂,但是听他的口气,必定是个很长脸的去处,对于他这种脑子灵光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孙显文一心读书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在冯源为了他的大志向而连声感叹时,他目光所及之处,是脚下厚重结实的黄土。
这个生养他的地方,贫苦且饱受水患折磨,需要有人站出来仗义执言。没有人比他更懂栗县,也没有比他更爱这片土地。
胸怀理想的读书郎,不求权倾朝野,只愿为家乡父老奉献一份力量,他拼命用功读书,却在水患这年被迫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