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直到离开承乾宫之前,都是一副沉痛难言的模样。
他是个黑白分明的人,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一点,在他上任中书令后,就能看出来。
朝野中需要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不仅需要高雍这样的实干家,也需要阿谀奉承的小人。
皇帝在二者间一向平衡有度,无论是哪一方势力,都不会在他手里落得太多好来。
高雍面上不做表示,其实心中极为通透。
说到这,自然要感谢先帝驾崩之前,留给高雍最有用的一手——前户部尚书严仲微。
先帝的一生极为动荡不定,从幼时被扶上王位,再到手揽大权、平定天下,他老人家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
皇帝虽然心眼多,到底输在了人生阅历,先帝始终知道他盘算的是什么,却从没想过去戳破。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无论幼子如何出色,都无法在他独当一面以前,给予稳定平和的生活。
可惜遇见宜妃的时候太晚,如今太子羽翼丰满,先皇已经做不了太大改变。
给予兵权只会让两人矛盾加剧,强行扶上太子之位,难保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年,与幼子黄泉路上泪眼相看。
先皇知道,这种事太子做得出来,他和自己一样,是个有野心的人,不会甘于屈居人下的。
身为一个父亲,他唯一能给出的,就是加快幼子成长的节奏,让他得以过早认清楚怎样活下去。
所幸严仲微是个好老师,于君臣之道上颇有心得,更没有辜负他的重托。
高雍把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全数回馈在皇帝身上,甚至还青出于蓝。
皇帝永远想不到,高雍之所以把事情捏得这么死,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一开始就带着冯源去告御状,很可能到最后只是个小惩大诫的效果,安州换了一批官员,该贪还是贪。
而这,根本不是高雍想要的。
他要的,是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是高祖皇帝当年说的那句,律法应出之于民还于民,而非高高在上,不可攀援。
生在帝王家,理应心怀苍生百姓。倘若手握权势,却不肯为这人间正道争上一争,往后还有谁人敢开口只为一声无愧于心。
既然别人不敢做,那就由他来做,若是粉身碎骨,就当全了自己没白来人间走上一遭。
不为别的,就为那个敢于跑到州府衙门前叫板的书生,也必须亲手撕出个青天给他看看。
倘若这事从来没有出现过,高雍还会是那个严谨本分的王爷,皇帝不让他管的,绝不插手。
他无意于撼动朝纲,在事情出现以前,没人愿意眼看着腥风血雨降到头顶。
谁不想看盛世太平,谁愿意为了那些个腌臜事,闹得体面尽失,头破血流。
但是阴暗,从不会因为有人视而不见就会消失在眼前。
它只会挣扎在缝隙里越积越多,直到某天溃烂千里长堤,可厉宗时期的祸事不该重现人间。
高雍自认管不了前生事,亦顾不上身后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着眼当下,竭尽所能。
抬头看着承乾宫上的匾额,高雍还记得先皇曾对他讲过,“承天而势,方为天子,君子亦如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今想来,早在那时先皇就已经看穿因果。而天子也好,君子也罢,人活一世,终究要做出选择。
冬日里最温暖的时候是在午后,只要过了这段时间,金乌西下,连带着光明都将一并逝去。
可人心不该死在寒冬里,无论前路多磨难,既然认定了,就要坦荡清白的走下去,才算初心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