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是不想……景熙会成了曹公说客。”茶香袅袅中, 一着官服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些怅然,夏安然顿时生出了些负罪感,毕竟他是挂着陈宫友人的名义,将郭嘉给带了进来。
他放下茶杯,抿抿唇, 正想为利用了二人感情所道歉,却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人轻轻碰了碰, 是郭嘉。
夏安然垂着眼睑, 就见身边的郭嘉轻轻一笑,羽扇一挥,就开始和陈宫聊起天来。
他木着脸听两人谈天气、粮收、河流、古代某名人、古代某地名、古代某某某战役,谈到了鲁, 晋的故事, 再说到魏文侯的故事。
然后绕呀绕,绕去了如今洛阳局势。
如今唯有三支部队还在剑指洛阳,其中最为势单力薄的就是曹『操』这支, 但是曹『操』这支实则为最重要的一支。
如果董卓拿下了曹『操』军, 就可分兵两支, 自成皋出绕背至北方袁绍部队或者南方袁术部队,可以说曹『操』的队伍虽然不强,但是就和塞子一样让董卓很不舒服。
“既如此。”陈宫微微笑道“便也意味着曹公如今所在正是众矢之的吧。”
郭嘉神『色』不变, 应了“正是如此。”
“那, 公何以劝服在下?”
“中牟为河南最为富庶的县城。”郭嘉并不直接回答, 反而是忽然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陈宫闻言面『色』不改朝东一拜“托陛下隆恩。”
郭嘉笑而摆手,凑近了做悄悄话状“陈县令,中牟富庶全靠种植马蓝,并以此为染,织造蓝染布。”
“此于『乱』世……可并不能保尔一县安宁啊。”
陈宫闻言,眸子微眯,并不回答。
马蓝起初是一种中草『药』,属于板蓝根的一种,但是在后期它更多是以燃料的身份被广泛种植。
其通过泡水加石灰的方法就能制成蓝靛,再做些处理就能将白布染成蓝『色』,其工艺和乌镇的蓝染布差不多,中牟县所在的这一块正是马蓝的主产区。
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种植染料所能得到的财政收入远远高于种植粮食,而且中牟县的所在的周边城区均为粮食大产之地,故而中牟的传统便是自己只种植少量粮食,大头全靠采买,以卖蓝布的收益购买粟米,再用这些粟米抵税,差价便是盈余了。
这是中牟百姓富裕的原因,也是中牟前几代县令所以升迁的原因。
起初也的确只有小部分住户种植马蓝,毕竟粮税还是以粟米为主,但是某一任县令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法子,又和别的几个县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或是以钱粮换粟,或是以蓝布换粟,在这个加工品比原材料昂贵许多的年代,中牟县都是赚的厉害的。
自此中牟渐渐转为了全县种马蓝的境地。
陈宫继任中牟县令之后发现此作为极为不妥,粮食全靠采买,无法自给自足,所种植的马蓝又不可食用,一旦遇了灾,中牟便毫无抵抗之力,若是遇到兵祸,只需要围城十数日,中牟城内便将要遇『乱』。
只可惜他虽为中牟县令,但是要命令城中人铲除昂贵的马蓝种植廉价的粟米,显然是不可能的,汉末官员的地位虽高,但是在地方上,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就算地头蛇退步,百姓也不能接受。
常言道当人财路有如夺人『性』命,即便是陈宫,为官二载,至今所能做的,也无非是鼓励农人多多开垦荒田,并借口荒田土壤肥力不足,劝慰大家在新开垦的荒地种植粟米而已。
然其产出,放到全城至多只能撑上一二日。
这就是经济作物和传统作物的冲突。
夏安然边听边想,在经济作物的巨大利益驱使下,百姓会首要选择种植经济作物,而放置传统、廉价作物。
毕竟土地、精力均都有限,同样付出条件下,选择种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是必然的选择。
经济作物,包括糖料、油料、染料、纤维作物、中『药』材等等,可以粗暴的分为:粮食作物以外的所有吃了不管饱,需要进行再加工的作物,包括观赏花卉。
而这类作物的大规模种植产出的经济效益是远远大于农作物的。
在现代,粮食的价格是被国家宏观调控,一个国家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能够保障社会中最低工资持有者,能够吃饱饭、买得起衣服、能够生一些小疾病、每个月可以有些宽裕。
只有保证人民都吃饱饭,才能保证国家的大体稳定。
而能够做到这些就是因为最低工资的计算有使用了恩格尔系数算法,即家庭食品支出与总收入的比值,所以现代很多人都会说,工资涨了,但是感觉并没有多出很多钱来,因为粮食价格也在涨,并且时常回想当年五『毛』能买一斤米的时代。
正是因为工资水平是有参考平均粮价来指定的,实际上,不是因为工资涨粮价才涨,而是因为粮价要涨,所以给你涨工资。
但要能踩稳这其中的平衡,是国家经过无数的调研、测算、保守计算出的。
而同时,为了弥补低价卖出农作物的农民,种植粮食作物的农民会得到来自国家的经济补贴,以此鼓励农民种植粮食作物。
但这样的补贴,中牟县无法做到,见别人家种马蓝卖出了好价格,农人自然会跟着有样学样。
显然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之间的平衡,在中牟县已经完全被打破了,怪不得郭嘉一路过来时候都敞开车门,见到在田间劳作的农人,笑容会越来越大呢。
夏安然原来以为这是看到了春耕而心生愉悦,实际上……是发现了可以抓的漏洞呀!
而平心而论,夏安然觉得陈宫能做到如今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夏安然也曾治理过一座县,不要小看这仅仅是一座县,其中的关系网并不容易小觑,想要使得一县发家致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种植经济作物,或者发展第三产业,这也是他当时选择的道路。
铺路、推广茶叶、推广老醋、实则都是在经济作物的范畴,甚至于,为了推广老醋,势必会使得永春在未来增加种植糯米的面积。
只是好就好在永春地处的福建属于一年三熟的地区,就算经济作物种植比重增加,但是粮食产量并不会减少太多。
但是按照中牟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是走了一个极端,而陈宫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在试图纠正,但是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若是这样,他关心冬小麦的原因应该也不是夏安然当时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若是种植冬小麦,就能和马蓝连种,陈宫是想要用冬小麦改善中牟的种植不平衡问题。
很可惜。
他动作还是太慢了。
被人拿捏住命门的中牟县令此时此刻只能长叹一声,颇有些无奈得说“郎君既已得知中牟情况,便应当知晓中牟并无可供应三军的粮草。”
郭嘉竖起羽『毛』扇,遮住了下半张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活像一条狡猾的狐狸,羽『毛』扇晃『荡』出来的轻风一下又一下得撩动他的长发,“公自不必担忧,吾主曹公一心报国,同为汉臣,自不会为难于公。”
夏安然情不自禁得看了眼这人的屁股后面,还好还好,没看到什么比如狐狸尾巴之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二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得说了好一会,直到日头已西,陈宫还留他们宿了一夜,第二日客客气气将他们送走,态度比之昨日和蔼了不少。
坐在回程的车上,夏安然有些懵,就,就这样结束了?
他有些茫然得看看车厢,再想想那两人说了的话,好像说了什么……但是也好像什么都没说……
夏安然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这,这就是东汉末年顶尖谋士之间的交锋吗?他在这一刻情不自禁开始质疑起了自己的理解能力。
“景熙不必多想。”自上车后便闭目假寐的郭奉孝轻笑一声,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些,然后将头枕在了夏安然腿上,把人当做肉垫子之后,他懒洋洋说到“景熙所长并非此道。”
“咦?”
“景熙所擅长的,吾尤不能及,文若所擅长的,吾亦不能及。”郭嘉慢悠悠得说到“当然,嘉所擅长的,尔等同样不能及也。”
夏安然默默收回了想要给人按按太阳『穴』的手,默默看着躺在他膝盖上的软成一团的人。对于这个夸人时候都不忘自夸的郭奉孝『露』出了见到惨不忍睹之物时候的表情。
郭嘉虽没有睁开眼,却极其灵敏得拉过夏安然刚刚放下的手按在了自己太阳『穴』“快给嘉按按,和那老狐狸说话……”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找形容词,最后非常肯定得点了点头“幸亏是嘉来应付这个老狐狸,若是文若来,他们只怕能谈上四五日。”
夏安然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
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用羽『毛』扇碰了碰,显然郭奉孝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拿到好处就不想开小课堂,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夏安然那马上拿出伺候他外公的功力给人殷勤得按压了起来。
郭嘉享受了好一会,才懒洋洋得说“陈宫是重利之人。于此人,同他说国家大义毫无意义。”
“来之前嘉内心只有七成把握,直至见到中牟人春耕之作物。”他轻笑一声,“才上升至十成。”
“陈公台是一个聪明人,他对局势的把握十分精准,若我们再晚来一两年,中牟之危他定能想到办法,幸而,天助主公。”
他以袖遮唇,打了个大哈欠。带着点睡意,语气竟有些软绵“若再给他几年,即便最后嘉亦能完成主公所托,只怕代价也会大上许多。”
夏安然安静得听着,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陈县令……不怕我们假戏真做吗?”
方才郭嘉与陈宫所谈好的正是由曹『操』领兵,围在中牟县下,作势攻打,陈宫会在坚持些时日后开城投降。
陈宫的目的是利用曹『操』围城这几日,切断百姓粮道,以此让城中人意识到染料价虽优,却不可食,若遇万一,便是一文不值。以此在未来鼓励中牟人多植谷物。
“他自然不怕。”
郭嘉轻笑一声,“他是个聪明人,”
他并不睁眼,却极为耐心得给夏安然解释“你可知文若给主公之前所提何策?”
夏安然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他还没加入曹营呢,郭嘉道“行仁军。”
“……仁?”
“举大义为旗,行忠君之道,奉仁为旨;不滥杀,不虐杀,不杀投降之人;不扰民,不夺民,纪律严明、秋毫无犯。”
“唯有此法,可扩我军营,涨我士气,吸我民心。”
夏安然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他喃喃片刻,道“做……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