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从传上来的消息中得知夏安然擅烹的小皇帝瞟了一眼他手上的盘子,先是眯着眼打量半响,在心中暗暗哼唧一声,面上却是不动。
他用可谓和颜悦『色』的态度对夏安然说道“夏弟唤我皇兄即可。”
“……哎?”
夏安然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他看了眼八王爷,又看了眼一看就又自说自话的小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放下了盘子,直接开溜。
他觉得这两位叔侄之间一定又要有内容交流啦!
他还是不要听比较好。
等夏安然再一次端着酒盏和清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面无表情正坐着的八王爷和满面不可思议表情管理还未结束的小皇帝。
这是说清楚了吧?
夏安然眨了眨眼睛,赵元俨先起身,“夏小郎,今日本王家中有些突发,暂且先告辞一步。”
“王爷慢走。”夏安然的视线在王爷手上端着的盘子上留了一步,默默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而没有能力保护住这一盘游鱼琼脂,又遭遇到了人生重大打击的赵祯表情还有些飘忽,见夏安然端来了酒盏,他潜意识就想要端起一杯一口饮尽,但是被夏安然避了过去“官家可是吃了餐?空腹饮酒伤胃。”
“唔……朕吃了些的。”
赵祯面上还有些晕晕陶陶,他刚刚得到了一个重磅□□——夏安然当真不是他的堂弟呀!
按照赵元俨的说法,虽然当时他们的确用三子换了小皇帝,但是他们的时间到底比较充足,也足够让王爷将儿子送到可以托付的人身边,且在那之后他们虽为了避免被刘后发现不敢多加往来,却也一直和三子有一定的通讯。
见到夏安然的时候王爷夫『妇』也是一惊,他们也没排查过这一可能,但是之后三儿寄来的信打消了他们的怀疑,夏安然当真不是他们的三儿。
至于赵祯说将三郎恢复身份的事也被八王爷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三儿现在生活在京城外,如果恢复了身份他也要被束在京城里头,非喻令不得出京,对于野惯了的人也不好过。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养父,有了自己的生活,事已如此,不如不变。
所以……真的是乌龙啦!
但是小皇帝纠结不已,他真的一看夏安然就觉得很亲近,以前觉得是有血缘关系在,但是现在皇叔非常认真得表示真不是他儿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幸好方才夏安然并未叫出那一声皇兄,也幸好他们是私底下说的,并未传出去,但接下来若他不是自己的堂弟,可怎生收尾?
夏安然正在收拢自己稿件,见赵祯面上纠结不已,又看了眼站在一旁面上沉沉一片的白锦羲,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二人在苦恼什么,他倒是十分不在意,还体贴得安慰小皇帝“官家可是在为安然苦恼?”
赵祯初时并未回答,只是长叹一声,他言道“是朕的过失,白白让夏弟以为找到了身世,方才白欢喜一场。”他沉『吟』片刻“夏弟莫要担心,朕定会发动力量,为你找到真正的亲人。”
对于仁宗皇帝的这一承诺,夏安然只是微微一笑,他心知这是仁宗皇帝一时的内疚故而口吐的激情之言,当不得真。
他没有顺竿往上爬的打算,便也只是淡淡谢过。
见他如此,敏感脆弱的赵祯青年便以为他这是颇为不以为然,仔细想想夏安然这亲戚也的确难找,毕竟至今皇城司也没能将他的出生给挖出来,内心顿时有几分沮丧。
就连拿着的纸扇都不晃悠了,这一次他沮丧的心情被夏安然捕捉到了,他忙安慰道“官家不必如此,如官家所见,安然的生计均是以写书为主,如此在哪儿都一样,何况官家已经给了安然如此大的补偿,旁的不说,”他笑言道“想要在汴京城若要住下地段的宅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面上带了些苦涩“自安然醒来以来便不知自己的过去,当真可以说与我而言,是没有过去的。若非官家相邀,更是如同浮萍在此世间游『荡』。官家如此厚爱,又要为安然寻找家人,我感激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生出怨怼之心来?”
他如此体贴却让皇帝更加愧疚了,一来这宅院其实是他用来软禁夏安然的场所,二来他本以为夏安然是他的堂弟,所以才这般大方,若是事先知道夏安然同他并无干系,待遇自也不同。
将心比心,若是他遭遇了这些待遇,可还能对致使此事之人泰然以待?
否。
本来如此软禁之举,也是对堂弟的一种保护,若是他的相貌被人发现,臣子定是要迫他处理,天不可有二日。
但是如今他只是无辜被牵扯之人,小皇帝深受儒家教育,更是习得一身君王之学,自是知晓如今自己的举动完全是出于私心。
如此举动若是被人知晓,颜面何存?
更何况,夏安然如此的善解人意,极其的体贴只让仁宗心中内疚更深,有一类人就是那种旁人夸你五分好,你会因为自己其实只有四分而内疚的人,仁宗不巧便是如此。
或许未来他会意识到这一『性』格的弱点在之后的执政生涯中带来的麻烦,但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即将要满20岁的少年郎,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也都是对他如此『性』格的赞誉之声。
这位中国史上唯一一个完完全全以儒作为培养地基的帝王此刻全然不知这一种『性』格在他执政时,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如他调查的一般,夏安然是在庙宇之中醒来,一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要遭受到因为长相而带来的飞来横祸,而就算如此,他也毫无怨言,还安慰自己这一个罪魁祸首。
此时在赵祯心中夏安然早已点上了一排的好感度,若非他尚有些矜持在,只怕此时都要握住夏安然的手道一句:还是夏弟懂我了
再加上此时此刻他因最近的顺风顺水,更是心情极其愉快,哪怕是造成了这一乌龙也不能减去他的好心情,双管齐下,赵祯一个激动,便说出了一个若是寻常、或是几年后的他绝对不会说出口的承诺。
他许诺了下一个愿望
不伤国体,不违道德的任意愿望。
这样的大方,当然使得夏安然跟着吃了一惊。
见他面上的吃惊之『色』全不作假,却没有贪婪喜悦的眼神,赵祯无形之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夏安然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如果这位帝王不是仁宗而是他们时代的小皇帝,他怕是要立刻会生起犯上打屁股的恶念,然后写上一篇长长的表书,来痛骂小皇帝的如此鲁莽之举。
帝王的许诺如何能够轻易给予?
即便给予的人是纯善之人,焉知他背后有没有旁的人会加以利用和迫害?而就算是纯善之人所提出的要求,也未必是作为一个帝王可以给予的。
这一个要求的说法实在是风险太大,所以他忍耐了半响之后还是勉力将批评的话语给咽了下去,只是对小皇帝说“官家的这一赏赐实在太过厚重,请恕在下无法接纳,安然心中绝无作伪,在下真是觉得陛下于我并无亏欠,反倒是陛下能够容我在这汴京之中的闹市之间宿上些日子,以省一省我的住宿费便是陛下的赏赐了。”
“一个要求此事……还请陛下收回。”
事实上刚刚的这一个要求是小皇帝一时脱口而出,在脱口之后他也有了几分后悔,若是夏安然提出立刻将他放走这一类的要求,到时候他是应还是不应呢?
若是应了的话,势必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在看守夏安然身上。如果若非无奈至极,他也实在不想动用非常手段。
只是如今,夏安然爽快推拒却让他有了几分面子放不下,若是一个成熟的帝王,此时就应该顺坡下将方才的戏言哈哈而过,若是真有想法,之后再给予一些补偿就是了。
但偏偏小皇帝是刚刚亲政,行事尚且还有几分稚嫩,此刻他竟觉得有些失了面子下不来台。
无妨,夏弟不好提要求,届时我给他满足一个他的心愿就是了——小皇帝在心中默默得说。
见小皇帝抿抿嘴,便不再多言,夏安然自天真以为他打消了念头,自也不再多提,为了转变话题,他便向着小皇帝询问有关他是否能够投喂隔壁的庞小侯爷之事。
夏安然若是不提,小皇帝都要忘了隔壁住的就是小舅子庞昱了。
他当时买房子的时候,其实是想要将隔壁一同买下来的,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搞清楚此间房价,方才会有如此雄心壮志,但当时的中介方说隔壁人并不愿意出售,小皇帝便只是有些遗憾,等知晓了此处房价之后,便只剩尴尬了。
咳,还好,还好没问……囊中羞涩的小皇帝买不起两套咧!
他当然没有动用私权去查隔壁是谁家的,没有想到在他将夏安然那安排过来后没多久,被奉令紧闭思过的庞昱后脚就被他爹送到了这里。
关于此事,小皇帝并不知晓是他买房在先,还是庞太师买房在先,总归这个精明的老狐狸还是抓住了小皇帝的种种举动带来的意义。
只是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
但是以庞太师的精明,多半也看出了夏安然此人对于皇帝的重要『性』。
他们庞家倒是不怕庞昱的闭门思过和罚俸,可怕的是等庞昱被放出来之后,被皇帝给遗忘了。
虽然说有庞太师和庞妃这两道双保险,但是庞太师显然觉得还不够。
对于外戚来说,个人的才干重要『性』有限,但是官家的观感却极其重要。若是被官家忘却,此为大大不可。
所以他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此处关禁闭。
毫无疑问的,他就是利用皇帝对夏安然的关注,时不时得让庞昱在其面前刷几分存在感,长久如此,自然也等于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了。
对于这一点小九九皇帝心里一清二楚
他倒没有什么恶感,这一种不带恶意算计的小手段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出现过了许多次,若事事都要考量算计计较的话,那他未免也活得太累了,有些时候,总是难得糊涂。
但尽管如此对于夏安然会这么问的缘由,他也有几分好奇,而等听明白之后,他才知道他的小舅子究竟做了什么糟心事。
赵祯是知道庞昱娇生惯养长大的。
庞太师一共两个儿子,长子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当时突然之间儿子失踪的庞太师,简直化身了受伤的独狼,简直可以说是见谁都喷,硬生生将自己从外戚都要喷成台谏了,喷到最后树敌无数才在妻女的劝慰下稍稍有了收敛。
后来庞太师正室夫人又在之后两年病逝,当时他长子不知所终,长女又已进宫,身边只留下幼子一人和两位庶出的姑娘,庞太师一下子老了很多岁,更是将一腔爱意全数投注在小庞昱身上。
庞昱小时候也长得玉雪可爱,就连赵祯见了都喜欢,如此被宠爱着长大的庞昱,自然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是非不明,警惕心差,更有几分天老大皇帝老二我爹第三之后就是我的恣意感。
这一次他遭遇如此算计后做下蠢事,初时帝王极其得愤怒,到后来判下罚书后他又心软了。
只因如此设计庞昱的人看的人并不是庞昱,他们针对的目标正是赵祯自己,庞昱只不过是代为受过而已,即便不是他也会有旁的官员,总之一定会有人想办法让赵祯最锋利的刀去对准他的人的。
他也不能责怪包拯包拯,秉公判案本就是在他的授意之下,他只庆幸,自己收到信息的时间早了一步,派出包爱卿的时间点又恰恰好,才没有让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若是陈州当真因庞昱赈灾不利死了大量的人口,那么哪怕是他之前同包拯有过吩咐,包拯也定不会手下留情
这样想着的皇帝又继续回忆了一下他对庞昱处下的一系列惩罚,不由心软,他没有明说,但是也无形中同意了夏安然对隔壁小胖子的投喂之举。
临走时夏安然将皇帝送到了门口,帝皇此次回城也没有让白锦羲再做护送,他知道白锦羲是住在这里的,觉得没有必要再劳烦把心爱的臣子再走一次,从这里回城的路有旁的皇城司官员护送即可。
体贴的小皇帝得到了心爱臣子的感谢,自觉今天所行之目的虽稍有瑕疵,但也算圆满的小皇帝心满意足得踏出了院落大门。
白锦羲同夏安然共于门前送别小皇帝,看着两人并肩站在门口的模样,小皇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心里莫名憋的厉害。
他便多少有些愤愤得踏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