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欧阳将军府一侧。
彭杨二人出了将军府不多时,府外赶来了四辆车马。车马于府宅大门前停下,而后马夫下地,揭开车帘子,分别从里边行出了四个服饰锦贵的人来,四人手中都提有精美礼盒,四人下了地来,便并作一排,向宅门望去。四人中为首的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相公,这相公着一袭淡白长衫,腰间束了一条宝蓝玉带,显得极是清俊,他身后的三人却都是四五十岁的富商模样。四人提了礼盒,同行上来拜扣欧阳沧浪将军府的大门。
守门小吏见来人车马新亮,穿着又华贵,显是城中的紧要人家,又见他们各提有精美礼品,便不敢怠慢。四人近前见礼后,守门小吏道一声“客官几位稍候”时,便急地进去通报管家。其时管家正陪同欧阳管下的一众副将、都头吃喝,听得守门小吏说“似是城中贵人”来求见时,亦不敢怠慢,便行了出来。管家迎出宅门口后,对以年轻相公为首的四人拱手道:“鄙人姓童,乃府中管家!”四人一齐拱手拜见。
年轻相公道:“晚辈姓唐名亭,长短亭之亭,家父唐专毅,在西城中经营米粮、绸缎等买卖!家父本该亲身前来拜见,无奈近日染疾,不便动身,故而由晚辈前来!”童管家作为将军府管家,于西城中的豪门大户与要紧人家自然打听了清楚。此刻听得“唐专毅”三字,心中不由一惊,知是城中的一等富户,亦难怪这最年小的相公会列于三人之首。
童管家拱手道:“久闻大名,幸会幸会!”不过童管家瞧这年轻相公不几眼,便已瞧出“他”是女扮男装,童管家心中想:“你虽贴着胡须,男子装扮,却分明是个女孩儿!不过想来也是,你一个女孩子家,代自己父亲出面,随你同来的又都是一帮男人,你扮做男子却也情有可原的。”其实这个相貌清美的假公子便是三月廿六日晚,欧阳独自游行西城正孤单失落时,碰见而后瞧了几眼的西城大贾唐专毅的女儿唐婷,她与童管家报姓名时,说的是“亭”字,乃是避女子之嫌。
唐婷报过姓名后,她身旁的一人跟着拜见道:“鄙人姓朱名可达,城中经营药材、皮货、布帛生意!”童管家闻言,亦晓得朱家名头,便道:“幸会幸会!”跟着后边两人都报了姓名,一人姓祝,一人姓白,都是城中的有名商贾。其实童管家心知,胆敢来将军府拜见的,必然不是小商小贩。
童管家便将四人引进府中。童管家随口道:“众位大驾光临,可是有事?”男子装扮的唐婷道:“我等冒昧前来,实是有事求见,只不知欧阳将军可在府中?”本来唐婷这一下是问能否此刻拜见“欧阳将军”的,却不想童管家道:“实在不巧,此刻将军确不在府中。还得劳烦众位用些茶水,等候一二。”商贾名位不及军与官,唐婷听得管家能留客,便又拱手道:“如此便多谢童管家了!”童管家见“唐亭”俨然美貌的女子一个,同自家将军颇为般配,又听她说“欧阳将军”,便随口问道:“唐相公可是见过咱们将军?”唐婷道:“晚辈福薄,只听将军大名,却不曾拜见过。想来必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英雄,老前辈!”童管家听到“老前辈”三字,不由一笑出声,方知眼前的小女孩儿确是不曾见过自家将军的。
唐婷见童管家发笑,奇道:“莫非晚辈轻率,说错了什么?”又急向童管家拱手道:“冒犯之处,还望恕罪!”童管家呵呵笑道:“唐相公说我家将军大英雄还可,只是老前辈,却还差许多哩!”唐婷一奇,道:“莫非欧阳大将军还年轻?”童管家道:“二十四五罢!”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唐婷更是遐思不住。而后童管家生怕与正堂中吃喝的众武将撞见,便引了四人绕过正院,进了西花厅等候。
四人将礼品拜上,童管家恭敬了几下,便也代本府收纳了。片刻后,四人道明来意,童管家微微一惊,方知四人确是有事而来。而后众人闲谈,等候将军回府。
五人坐等了好一会,不见将军归来。待要去找寻时,金陵城大,又不知何处去寻。不得已,只得同四人随口再攀谈等候。又等得一盏茶功夫,唐婷等仍是不见“欧阳将军”身影。其时唐婷于这年廿四五的护伯将军已有不少遐思。只是等了许久仍不见他归来,便也无奈了。末了,四人只得起身告别。童管家见四人实是等久,便不再留,只说自家将军归来,必将其事转告。四人谢过,说改日再来拜见。
其时已入二更,城中明月正是十分的皎洁明亮。四人出了府门,又登上各自车马,便要行去。而后车马掉头行不几步,众马夫们瞧见前头一个年轻男子正怅然若失地独自行来,都不由留意了几分。这人正是欧阳沧浪。其时的欧阳思念唐玉宣,心中因对唐玉宣的无比歉疚,而失落惆怅不快活,此刻的他虽衣着华贵,却是月色下一人失落独行,故而丝毫瞧不出大将军的风范。马夫们瞧他,只因他独自行于月下巷中,十分醒目罢了。
车马中的唐婷因没见着童管家口中的“欧阳将军”,亦有些怅然。唐婷伸出玉手,微微掀起车帘,往外瞧去时,便瞧见了行来的欧阳沧浪。唐婷见月色下的这一孤身男子虽是惆怅面色,然他衣饰华贵,不似寻常人家,不由多瞧了他几眼,及至欧阳行近时,更是觉得眼熟起来,只是一时半刻,却醒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而后,两边擦肩而过。
欧阳往宅门上轻轻一敲,众门子见是将军本人回来,忙不及地躬身行礼,避去一旁。欧阳只轻轻应了一声,而后进了院去。其时正堂中吃喝的众将已散,欧阳将要进堂去时,童管家瞧见他,急迎了上来。童管家道:“相公您回来的可是有些不巧!”欧阳奇道:“此话怎样?”童管家道:“方才有西城的四个大商家来求见。”欧阳微微寻思,道:“本将初落金陵,不宜同城中的富商大贾来往,此事恐怕会引来非议与主公的猜忌。”童管家道:“相公说的极是,不过他这四家人却是识得事体的。他们各人只跟了一个马夫,带谢见面的小礼,倒不是惹人眼目。”欧阳应了一声,道:“便是方才出去的那四辆?”童管家道:“正是呢。他们进来等候了许久,却不想他们前脚跟出去,您后脚跟进来了,当真是不巧。”欧阳道:“可有什么紧要事务?”童管家凑近欧阳,低声道:“说是有城中军士暗地里侵夺商贾的田宅!”
欧阳微微一惊,正要说话时,身后却行来了一人。童管家此刻站身正对来人一侧,他瞧见来人,不由道:“唐相公!你怎又回来啦?”欧阳沧浪回头望间,唐婷已于院中石板道上拜道:“可是府上将军大人回来了?”唐婷说完,直起身来,欧阳沧浪正望她身上打量来。
原来方才欧阳于院外同众人擦肩一刻,唐婷便留意到了他,望不片刻,只觉独行男子同自己三月廿六日夜于西城永兴坊街上瞧见的那一个极为相似,因此事奇巧,便不敢置信。这般心奇时,唐婷又急地揭开马车的车帘往外探望,正巧望见欧阳往将军府宅门行去。唐婷疑惑间,想到童管家说本府将军仅“二十四五的年纪”,便愈发疑心了。当下,唐婷同其他三个叔伯招呼了一声,便命家仆掉转了车马来。
且说欧阳向唐婷望来时,唐婷亦抬了头望向欧阳。正巧又听童管家道:“这位便是本府的欧阳将军!”这一下唐婷听得真切无疑了,顷刻之间,唐婷望着欧阳,竟是痴傻了一般。唐婷到底不曾想到,自己五六月前瞧见的那一个落魄男子竟然成了本处城坊的最高将军了,且欧阳俊朗,唐婷又是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女孩儿,故而惊愕之余,旋又生了几分倾慕和悸动来。此刻唐婷着一袭青年男子的简雅衣装,秀发扎束起后,白皙细长的脖颈立时展露眼前,相望一刻,欧阳便给唐婷标志清美的容貌给深深吸引住了,只觉此人容颜清美端正,当真是世间少见。
唐婷怔得一下,醒起眼前男子已是本城将军,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无礼,便急躬身拱手道:“小民拜见将军!”其时欧阳瞧了唐婷片刻,便也觉出她十分面熟,欧阳道:“我好似见过你?”跟着道,“你是女孩子家罢!”唐婷面上不由一红,而后将自己的假须揭了下来,拜道:“小女名叫唐婷,望将军恕欺瞒之罪!”其时朗月下的唐婷身姿纤长匀称,她假须揭下后,细白清美的面容立时现出几分晕红,更是美妙得不可方物。欧阳望眼之间,早给迷得痴傻了,片刻后醒起,急道:“你直身罢,不必多礼!”唐婷直起身来,二人四目相对,情意闪烁间,竟不知言语。一旁的童管家瞧见二人神色,心中不由窃自欢笑。
欧阳呆瞧片刻,即知眼前的女孩儿是自己三月廿六日夜于此金陵西城碰见的那个“唐家大小姐”,心中不由感慨。欧阳道:“嗯,我是见过你的。”跟着道,“你们来访,可有要事?”唐婷数人的事,欧阳已自管家口中得知了,此刻这般问,自然是想听唐婷亲口述说。唐婷正要说话时,欧阳又欠身请道:“便进屋里坐罢!”唐婷道:“搅扰了,多谢!”而后三人进厅。
进得厅来,唐婷便讲述了自己等四五家人有宅院被军士侵夺的情形。欧阳沧浪听罢即道:“此事确是紧要!想是军士进城仓促,军纪规矩尚有不周到之处。来日本将必然会同金陵中另两位护伯将军,妥善处置,还你们田宅,保你们安宁。”因此事涉及城中军士的切身利益,唐婷本不知该不该说穿,此刻话说出来,见欧阳不仅不怒,且公义之心显于颜色,便宽下心来。唐婷急起身拜道:“将军爱民如子,实乃金陵百姓之福!小女在此谢过将军!”欧阳见唐婷起立拜谢时,神色既惶恐又郑重,即知她于自己多少有些惧怕。欧阳经方才这一刻谈话和相处,心中已倾慕于唐婷,不希望她会怕于自己的将军身份,便起身还礼道:“姑娘你坐下罢,你我皆是年轻一辈的人,你于我不必拘束!”唐婷回身后,对欧阳亦是倾慕。而后二人随口闲谈,片刻后,欧阳命人端上月饼果品和清茶。不觉间,欧阳前刻的落寞心绪已消散尽净了,交谈间,唐婷亦是显露了丝丝欢喜。方才闲谈时,欧阳以“此乃家族中的紧要事务,为何非是你父兄,亦或夫君前来,却是你一个姑娘家来弊处商谈?”一句探问,唐婷回“小女尚未婚配,家中只父母,无有兄弟,且家父近日适巧身体染疾”,欧阳便明白了唐婷果是未出阁的女儿,当下心中欢喜。
片刻后,正当亥时二三刻,彭杨二人回转府来。二人进厅,瞧见师父正同一个年青、清美而气质出众的女孩儿谈话,不由一奇。彭长燕瞧见,更是难掩醋意。但欧阳毕竟是自己的师父,且他收纳杨在田为自己的第二徒弟,似乎有意安排自己的婚爱之事,故而彭长燕心中虽不快,却也不敢言明。其实欧阳心头始终挂记着一个唐玉宣,此刻倾慕唐婷,全是情难自禁,且她两人碰巧都姓唐,欧阳心中亦是一惊。随后,欧阳随口唤彭杨二徒入座,与双方引见。四人又谈得一阵,唐婷觉出彭长燕于自己似有一些芥蒂,又是亥时过半,时刻近晚,便向欧阳道别了。
八月十六、十七、十八三日,欧阳果真料理了唐婷等西城商家侵夺商贾田宅诸事,同聂震天、卫南二将军商议时,觉出北城和南城亦有类似情形。三人秉承党团掌门人宋高安定金陵的旨意,又会同金陵侯宋治社,最终赐回了商贾田宅,商贾感恩伯侯和三将军,又主动供奉了许多财物,三将军将财物赐予军士,最终皆大欢喜。
八月十八这一日晚,唐婷又以拜谢之名,前来欧阳将军府中探望,其实十七日午后,西城众商贾已经一同上门拜谢过了欧阳,唐婷此次一人前往,一来感念于欧阳公正忠实,二来自己确是思念他了。这一晚间,欧阳隐约之中,亦有灵感,楼阁中静坐至酉时一二刻时,果见唐婷前来,其时彭杨二徒已给欧阳使唤去城西给军将传递讯息,正不在府中,欧阳自是欢喜。唐婷由门吏引领,进院后,透过阁楼矮窗,瞧见欧阳于中院西阁上一人闲坐,心中亦是欢喜。
门吏引唐婷进中院后,欧阳行下阁楼来,将唐婷请上楼阁,跟着命人端上果品酒菜。二人饮酒谈话,两情欢洽,其乐融融。
饭菜五分饱,酒有三分醉时,唐婷道:“将军可有兴致听曲么?”欧阳并不知唐婷会弹奏曲子,闻言大喜,急道:“唐姑娘可是会抚琴奏曲?”唐婷双颊微红,欢喜道:“略会一些!就不知将军府中是否有琴具?”欧阳喜道:“说来也是巧!我虽喜爱听曲,本人却不通音律,府中自然不备此物,却是我那女徒彭长燕弹奏过一些,几日前行过市井卖铺时,又瞧见一个出卖家中一把古琴的,她兴致来时,便买下了。闲来时,我府中众人听她弹奏,却也能消磨些漫长时光。”唐婷随口道:“想来令徒的琴艺定是不凡的了!”欧阳道:“这个却不是。她学琴日少,虽能弹奏,却不十分熟练。”跟着,不等唐婷回话,急道,“今日在下有幸,还是聆听唐姑娘的曲艺罢!”唐婷见欧阳颇有急切期待之色,心中欢喜时,面上嫣然一笑,道:“愿为将军献丑一曲。”欧阳便急命人取琴木来。为表对唐婷恭敬,欧阳亲自将琴木自使者手中接过,并协助侍者移开杯盘,将琴木摆放上了二人跟前几案上。
琴木摆放上,又端坐稳当后,唐婷道:“承蒙将军赏光,小女唐婷便现丑弹奏一曲啦!”唐婷说罢,一双手儿轻轻抬起后,两袖袖口滑了下去,现出的两只轻灵手腕儿来,当真美过白玉。欧阳欢喜间,问到:“不知姑娘将抚何曲?”唐婷道:“难得人生有缘,小女斗胆,与将军弹奏一曲俞伯牙大师的《高山流水》如何?”此曲名头甚响,欧阳虽不通音律,但也听闻过此曲之名,亦觉出了唐婷选拣此曲的心意,他欢喜间,正声道:“不胜荣幸,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