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过去了十一年多,但苏回暖至今还能回忆起覃煜牵着她的手一阶一阶走下去的情景。
白色的台阶很长很长,她走累了,师父就和没看到似的拖着她往前走,直到身后远远传来的目光不再,高楼上的人影也淹没在熏熏然的秋雨纱帘里。
她长大就明白了一些,师父是不想再让一直看着他背影的那个人伤心了。她师父无事的时候喜欢喝点酒,但她深以为酒后吐真言不具有普世性,他根本一个字都不提,然后就开始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她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平时清高淡漠的医生,本质上这么挑剔。
她考虑过祖母这一层的关系,如果她去了南齐,师父会不会反对?然而他曾经说过,有条件就别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女孩子要见见世面,否则将来会吃亏的。师父只提点过她人和人之间怎么相处,她自然就对国家地域看得淡,仿佛他们唯一的家乡就是玉霄山。
苏回暖对南齐没有成见,她外祖母还是个南齐人。听说齐国的山水是很美的,也是个富庶的国家,至少是个到处能找到水给她天天浪费的地方。她和容戬池提了挺苛刻的要求,要的假期多,薪酬不能少。容戬池还补了一条,她觉得不适应的话可以另荐一人自己辞掉,这就相当的自由了。
惠民药局虽直属太医院,里面的医官却是未入流的官职,每年三十六石米也够养活她一个人。再说她师父的田产和储蓄加起来有不少,她在梁国也有大笔的钱。这么一想,苏回暖惊觉自己实在不缺钱,过上好日子绰绰有余。
不知晏氏和宫中是什么关系,惠民药局的医官都是由太医院委派的,专给平民百姓看病,一个商家竟能左右官家事务。她对北梁的惠民药局有所耳闻,机构看似完备,实则是个鸡肋,只有在天灾的时候才运一批人去受灾地救助,连明都的药局也需要自筹经费,有时筹不到,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口,竟会私卖药材。地方的就更困难了,各地的粮税都收不上来,别说药税了,上层又克扣俸禄,发到九品外少的可怜。
容戬池说晏氏要扶持的惠民药局,她也不知怎么个扶持法,估计眼看南齐和北梁半斤八两,朝廷放手不管,看上了各地药局分布广泛之利,算盘打得哗哗响。
不管怎样,苏回暖守着自己的三十六石禄米,出去游山玩水还可以美其名曰收集药材,听上去很不错。
*
亚力昆大叔的蓝眼睛里满是不舍,阿伊慕帮着她收拾好几大包东西,和家人们送她到了湖边。古丽扎尔更是忍不住哭了,想把那对最喜欢的金玫瑰耳环当谢礼给她,看来她还不知道阿伊慕偷拿耳环的事。苏回暖一看就连连推辞,巴图尔忽然道:“阿孜古丽,你救了阿娜的命,我们一家都很感谢你,不知道你怕不怕小马?我们可以送你一匹好马。”
亚力昆是半个商贩,家里薄有资产,也就是有一大群牲畜。巴图尔牵来一匹很小的白马,四肢修长,全身上下一丝杂毛都没有,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很温顺地站在湖边上。
“它长大了会很漂亮的!我刚刚才把它刷了一遍,很干净!”
苏回暖心里确实喜欢它,只是不知道军队里能不能带,她可不想把它放在晏氏的商队里。
容戬池派来的近卫笑道:“果真是草原上的好马,是乌孙天马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白色的。这马很能跑,路上也不急,可以带着。”
亚力昆大叔自豪地说道:“我家里有几匹黑的,这匹白的是从别人家里买过来的,以前乌孙马确是稀少,但是现在也不难看到。”
苏回暖谢过他们,就请近卫牵着小马,跟着他向昨日的地方走了。
夜色沉沉,容戬池温和说道:“苏医师可用过饭了?”
苏回暖道用过。容戬池道:“不知此刻启程苏医师可有不适?”
她立刻道:“将军不是说不太紧么?不过我并无异议。”
容戬池笑了,“苏医师不妨唤容某世兄,容某家中长辈和覃先生似乎很是交好。不知苏医师可否在路上与我说说覃先生早年的事?”
苏回暖斟酌了一刻:“容公子,其实我也不大晓得师父年轻时都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他自己这么觉得。”
树后一角银色一闪,她以为自己看花了,不动声色地往右边挪了挪。
容戬池道:“我与晏公子商量了一下,想尽早回京复命。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看来这晏公子确有神通。
容戬池看似无意地微微侧身,那树后的银色完全被挡住了。苏回暖笑道:“容公子不要紧张,我不会乱看的。”
容戬池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什么话也没说。她跟着容戬池走,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正要出发。
“军队半个时辰前已经先离开,苏医师单独坐这辆车,有什么要求就和赶车的士兵说。容某得先行一步。”
苏回暖表示感谢,抓着几个硕大的包袱爬上车,刚刚坐好,马儿一声嘶鸣,车轮就辘辘滚了起来。
她在包里翻出了一串晶莹淡绿的手链,这是用一种有弹性的丝线串起的,可以调节大小,十分方便,在草原上她怕弄脏就一直没有戴。南齐富庶首饰众多,她见这颜色漂亮戴上去,料想也不会有那等无聊的人刨根问底。这是她当年离开明都时婆婆给她的,说苏家的孩子每人都有一串,作为成年礼物,只因她此后不再属于海陵苏氏,就当个纪念提前保管下来。她依稀记得父亲手上也有这么个物件,仿佛是墨绿色,她常常拿过来玩儿。如今故人已故,她与祖上的联系好像只有它了。
四月的齐国花团锦簇,可半个月的阳光之后,连绵成灾的雨水从越海沿岸一路向北袭来,势不可挡。海边的堤坝在汹涌的波涛中显得孤零零的,郢水沿岸的一些城村更是用小舟代步了。
苏回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南方多雨,她不会游水,见道路边全是惨绿惨绿生满水草的湖,想着要是掉下去是必需洗掉一层皮的。她怀念起叠云峰下的小温泉和山上清澈见底如水晶一般的潭子,深深地涌起一股乡愁。
齐军从国境西北进入,走了十几日坐船渡过郢水,当时郢水刚进入汛期,勉强能行船,晏氏组织了船队来接。苏回暖抱着商船的桅杆生不如死,她不晕船,但极怕波浪一上一下地抛着船只,到最后上了岸,她两腿发软差点跌了一跤,还是老军医扶了她一把。下船半个时辰内,苏回暖脑子里全是白浪击石的轰鸣,她觉得晚上自己一定睡不着了。
容戬池心细,派了人来跟她说可以在宁泰歇上半天再走,苏回暖一口回绝,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半刻钟。
于是军队继续走着,苏回暖虽然想念玉霄山,但她知道短时间内肯定是回不去了,不如顺其自然,等到了繁京拿银票换了银子好好享受一番。
四月廿二,繁京正门大开,迎接将士凯旋。
苏回暖与容戬池好容易搭上话,容戬池原来想让她住进自己府上,但她先一步寻了最干净最周到的客栈住下来,以便在上面下命令之前熟悉熟悉整个南都。她的小白马就放在容府,请家丁和其它的马一起喂。
繁京太大,格局倒是和明都差不多,其实苏回暖这么多年只去过明都两次,已不太记得大致样貌,但眼下的商铺、酒楼、一坊一巷、乌帽红裙,都能勾起她为数不多的回忆。大抵城市繁荣到一定程度,就都成了这副紧紧张张的模样。住的客栈靠近城市中心,三层楼,底下有很多卖糕点小吃的铺子。苏回暖从来不吃零嘴,揣着钱袋目不斜视地走过,那些天天见的小贩们更不待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