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晏府的马车趁着夕阳余晖出城去。
苏回暖很久没有出去晃荡,看着巍巍城门被甩在身后,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车厢摇了半个时辰,等两人到了郊外的别苑,连尚书千金的病也暂时不能让她感到棘手了。
此处是前代大户人家的住所,几十年前被重新休整成温泉汤池,经历了几个庙堂上的东家,现在做起惠民的生意来,除了要价高一切都很舒适。
齐国多山,繁京就有多处温泉,但苏回暖还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听说别苑里的客房按人头付钱,住一晚要十两银子,极为昂贵,不过反正有人请她去,不用她掏腰包,于是跟着朋友欣欣然进了院子。陈桦打着晏氏的旗号,花钱如流水,之前和老板说要最好的两间房,单独的水池,周围还要有花气月影相伴。
两间房其实是相隔不远的两座小屋,苏回暖喜欢一个人待着,陈桦放放血又加了十两,被父亲训了好一顿。
“你赊了多少银子?”苏回暖放完东西,心惊胆战地问。
陈桦道:“实则是我自己私心想来,你不要有压力。一晚上也就我半年月钱,我爹说他还养着我呢。”
苏回暖:“……伯父想得真开。”
池子离客房尚有一段距离,草坪上卵石铺成的小径曲折玲珑,旁边栽着姹紫嫣红的花卉,挂着一溜红彤彤的小灯笼,里头燃着驱蚊虫的熏香。
她将腰上佩的荷包一一解下来,披上薄薄的袍子,散着头发走到池子边,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夏天炎热,水面只有些微蒸气,还是冬天有意境。
月钩在云间穿梭,忽明忽暗,落在水里的波光也是蒙昧的,荡着柔柔的银丝。万籁俱寂,她的五感突然变得格外灵敏,鼻尖飘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是熏衣服专用的香粉。
苏回暖靠着石头挪过去,凑近了金主,仔细闻了几遍:“对,就是你身上的气味,我记得你似乎不用这些玩意?”
一提到这事陈桦就愤愤不平:“不就是几天之前去给涤尘观里的卫婕妤看病么,她说这熏香是宫里赐的,点上去睹物思人,从她那屋子里出来后我就浑身都是这个味儿,现在已经比当时淡很多了,亏你也能闻出来。”
她又意味深长地补了句:“熏着你了是吧?你是否要反省一下人家为何要睹物思人。”
苏回暖语塞,陈桦脑子很灵活,消息又畅通,她谈话中无意透露出几分与宫中的关系,没想到对方顺藤摸瓜清,清醒得很。陈桦在京畿见过披着巡抚皮的盛云沂,在她离京时又曾见过今上特意来送人,联想到去年她拿着簪子宝贝得不行的模样和连跳五级当上太医院判的经历,刹那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坊间都在传陛下要备厚礼迎娶梁国长公主,陈桦却不这么认为,苏回暖是梁国人,她凭晏府的便利很早就知晓,只是没想到身份异常高贵。
大概是从小到大长在侯府,八卦听的太多,习以为常了,所以淡定得让苏回暖觉得惶恐。
“没有没有,夏天还是挺好闻的,里面有薄荷吧?”
“应该有,具体什么香不知道,反正不是中原这边的。”陈桦算了算时间,差不多有一刻多,得及时上去免得头晕。
“苏医师要努力,咱们药局就指望你发扬光大……嗯,差不多了。”她打了个哈欠,从水里站起来,见苏回暖还留在水里,惊讶道:“泡这么久不闷吗?你不是最怕烫。”
没有应答,陈桦又唤了一声:“回暖,上来了。”
苏回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地转过脑袋,对她说:“你先去休息吧,我过会儿就回房。可能是这些天赶路太累,泡进水里就不想动。”
陈桦擦干身上的水,皱眉道:“你别睡着了,我喝完茶再来看眼。”
苏回暖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眸在夜里染上一丝纯净的水汽,嫣红的唇角也渐渐扬起来,衬得身后黑沉沉的石壁乍然亮堂了。
陈桦见她这形容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目光迷茫得不行,更加笃定折回来检查的重要性。
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里,一只手就能把它们捧起来。星光与水波交织间,她的眼睛有些花,头脑也一片空白,想要把几颗星聚拢到月亮周围,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隐隐约约的光亮,像隔着层雾,越来越浓,她连景物都看不清了,一时又在稀疏的重影里捕捉到灯笼的淡红,树叶的墨绿。她看见自己的影子,破碎的,印在瞳孔里,然后是无限放大的流水声,哗啦哗啦……整个世界霎时黑了。
苏回暖意识到自己睁着眼。
她吃力地动了动手指,胸臆间那股难受的劲儿没有刚才剧烈,可是四肢还是不听使唤,沉重地搁在水下的台阶上。温泉应该很热,但她只能感觉到水在流经身体,皮肤麻木到分不出冷热。
不知过了多久,压力从胸口得到纾解,眼前仍然是漆黑的,苏回暖终于把两只手凑在了一块,可是手在颤,心跳也极快,状态太差,以致于诊不出任何东西。
她蓄力准备喊人,不料下一刻视线就重归清晰,耳朵里的轰鸣也消失了。
苏回暖试着撑起双腿站起来,池面上的风吹得她一个激灵,不由捡起竹篓里的丝袍,将自己潦草地裹了一圈,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屋子走。
身子蓦地悬空,她惊叫一声,待月光洒在那人的脸上,方才惊魂未定地抱怨:
“你做什么!……你怎么来了。”
盛云沂用手腕贴上她的额头,在温泉里泡过,分不出有没有起烧,但刚刚她走路歪成那样,不能不叫他紧张。
花园里静静的,他抱着她往房里走,“哪里不舒服?头发都不擦。”
苏回暖确确实实感觉自己好多了,在他怀里找了个熟悉的位置,半轮琥珀色的眼珠在睫毛底下转了转,蹭着他的衣襟说:
“还好。”
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搭在他的胳膊上,双颊红润,嘴唇轻轻抿着,像初绽的石榴花。这样倒增了不少气色,精神也仅仅是比平日惫懒些。
他给她挡着风,顺口道:“明日旬休,没什么要处理的公文,陪初霭拆一晚房梁太浪费,不如等天黑了出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