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娘还要撒种子,育苗,那块菜地不少活呢,哪能走得开?”木村井子笑道。
“好,娘,我吃完了,先回房间休息,明天我就去吴淞。”郭人甫说道。
......
翌日,郭人甫吃完早餐,便叫佣人雇了车,送到公平路码头。
早上七点的渡轮,从这里登船,由上海直抵吴淞。
一声汽笛的长鸣响起,郭人甫登了船,走上甲板,看着渡轮缓缓离岸,碧绿的波涛拍打着船身。
坐了快一个钟头,船只靠岸。
郭人甫提着藤条箱和几盒和顺斋的点心,走上吴淞码头。
人群中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她兴奋地朝下船的郭人甫招手,小跑地迎上前。
“二表哥!”
“我在这儿!这儿!”一个穿着蓝褂黑裙,留着齐耳的学生头的清秀少女,亲热地呼喊。
郭人甫一抬眸,冷肃的俊脸,浮出一丝微笑。
这漂亮的表妹叫姚蓉,年方十八,在东南大学堂念书。
郭人甫走近表妹,宠溺地摸了摸姚蓉的头。
“张伯也要来,可我许久未见二表哥了,就急着来!奶奶经常念叨你这外孙,终于你得空来了!”姚蓉亲热地挽着郭人甫的臂膀,不停地念叨。
郭人甫笑了笑,不置可否,
表兄妹二人,一路说笑,很快就转过几条街区,来到姚家大宅前。
“表哥,到家了!我去敲门!”
姚蓉叩响了两扇厚重黑漆的大门,等着门房前来开门。
郭人甫深目凝视着姚宅,目光熟悉而又陌生。铜质的门环,门口雕刻细致、对立护卫的石狮,蜿蜒曲折的院墙,显示姚家是一户家底殷实的商贾之家。
这样一幢大宅,要想说服自己的舅舅放弃,那还真需费些唇舌,好在舅舅还算一个精明的商贾,以时局的严峻,他应该会知难而退,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举家西迁的决定。
吱呀一声门响,门房把门打开,打断了郭人甫的沉思。
“呦!表少爷,你来了!请进,快进来!”穿着花布长衫的门房李伯激动地把郭人甫让进门内,接过他手中的藤条箱,又步履蹒跚地向宅内高兴地吆喝!
“老爷!太太!表少爷来了!”一路吆喝,一路张罗着姚家下人收拾郭人甫的房间。
听到李伯的吆喝,郭人甫的舅舅和外祖母激动地率着一家老小,快步迎出厅外,站在廊屋檐下翘首以盼。
一路穿过一个布有石桌石凳的小巧花园,郭人甫在表弟妹的簇拥下,远远看见了舅舅和外祖母的身影。
外祖母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绛红绸黑牡丹印花旗袍,戴了一串象牙白珍珠项链,显得精气神十足,富贵雍容。
“外婆!舅舅!”郭人甫甩开大步,向姚云生和赵慧娥迎过去。
“甫儿,我的外孙儿!你可算来了!让外婆思念!”赵慧娥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擦拭着泪,惊喜交加地看着丰神俊朗的外孙。
郭人甫眼眶湿润,克制着泪意,亲热地抱着外婆。
“外婆,甫儿很想念你!”原主从小被外婆带大,跟外婆有很深的感情。
“甫儿,你长结实了!可想,这几年在军校的操练,让你的身体素质更强劲了!”姚云生欣慰地看着高出自己一头、全身孔武有力的外甥,不住颔首点头。
“表弟,见着你成才,我们姚家都跟着高兴、沾光!”这时,站在舅舅身后的表哥姚嘉良抱着一个两周岁的女娃笑意盈盈地说道,身后,还有他温婉贤惠的妻子。
“表哥,表嫂!”郭人甫喜悦地轻捏了一把孩子嫩藕般的脸蛋,一一向他们见礼。
“好了,大家有话进屋慢慢叙说,甫儿舟车劳顿也饿了,我们边吃边聊,管家,快让厨房上菜!”姚老太太眼热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外孙,开心地招呼下人上菜,为郭人甫接风洗尘!
佣人把姚家上上下下引入一间别致的饭厅,当中陈设的名贵梨花木饭桌,围着一圈软绸靠背的椅子,尽显苏式富贾风范。
饭桌上,十几道刀工精巧、滋味醇和的淮扬名菜布满了整张桌面,以江湖河鲜为新鲜食材,配合顶尖的烹艺,菜色有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醋溜长鱼、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等多道大菜,还有各式香酥的糕点。
“甫儿,外婆知道你喜欢吃淮扬菜,特意嘱咐你表哥从万福楼聘来两名老厨子来宅子做了一天,这是最地道的滋味了,快入席尝尝!尧儿,萍姐儿,你们就挨着你姆妈,大家都入席,别让菜凉了!”姚老太太张罗着众人,面面俱到。
“是啊,大家都快入席吧,这都是老太太特意为你准备的苏菜,天天念叨你在军校那边伙食差,生恐你吃不香、睡不暖,来了就多住几日!好好陪你外婆,你弟妹们也不甚长进,还需要你这个见多识广的二表哥多多教导!将来我们姚家啊,就靠你指望!全家都要靠你提携!”
说话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正是郭人甫的舅母秦兰春。
她身段苗条,穿一身绸布的月白色旗袍,乌青的长发和姚老太太挽成后脑发髻不同,她烫成时兴的卷发,看上去风姿卓越,她是典型的吴县人氏,讨巧的一口苏侬软语,说得姚老太太自是欢喜,郭人甫谦逊地向她回礼,也表示日后会对这对龙凤姐弟多加厚爱。
全家入席后,管家端来一白瓷瓶酒壶,给姚云生和郭人甫先倒满了一杯微温的黄酒,姚嘉良自斟了一杯,姚尧和女眷不喝酒,佣人则奉上酸梅汁和西餐厅购来的果汁倒进酒杯。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提议我们一起端起酒杯,为甫儿接风洗尘!”姚云生发话,子女们齐声应和。
郭人甫高兴地一仰头饮尽,这种未经蒸馏的低度酒,属酿造酒,异于酒精含量高的白酒,就是喝上一大碗也不易醉,他酒力尚好,喝过这一杯,他又痛快地和自己的舅舅和表兄对饮起来。女眷们也吃得高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这一顿接风洗尘宴吃到下午两点,散席后,姚老太太又让佣人奉上吴淞新产的春茶,大家围坐在大厅一边品茶,一边聊兴不减地叙话,又叙说了半个时辰,郭人甫才对自己舅舅说,有话单独叙谈,姚老太太一看甥舅间有事相商,便遣散了众人,打发大家各自安息,让他们进了花厅议事。
“甫儿,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是商人,目光没你敏锐,多听听你的安排。”姚嘉良率先开口。
郭人甫把目光投向自己表哥,他一袭黑绸布长衫,白净的面皮胡髭刮得干净,浓密的乌发理成西式的小分头,看上去有着商人的精干稳练。
姚家的绸布庄和其他铺面都由他出面掌管,手上生意事多,姚云生则管理生丝厂的技术和生产。
“说吧,唯儿,我和你表哥只是精通这生意上的事,外面的时局,我们也跟不上了!”商海沉浮半生的姚云生挑起茶盖,啜了一口,不由低叹一声。
“舅,表哥,我此来吴淞,一是探望长辈,二是在这兵荒马乱中,与你们商量一个万全之策,以便将来时局突变,以作善后。”郭人甫修长提拔的身躯,微微前倾,英气的面容军姿飒爽,锐气逼人。
“这时局突变,我们行商之人也有察觉。我妹子说西迁入蜀,我也赞成,蜀地行路难,是易守难攻之地!”
姚云生不愧是精明人,经历过北洋政府以及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时期,对时局的动荡已经处变不惊,只是家产丰厚,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处置。
“舅,趁重庆的房价、地皮还未见涨,速作决议。我父亲和世交已经有了动作,过几日就派伙计去打前阵。”郭人甫言简意赅。
郭人甫深知国民政府统帅部在开战前夕,为了以空间换时间,改变日军进攻方向由北向南变为由东向西,率先在外国租界集中的淞沪开战,以达到排兵布阵、争取国联干预的军事效果。
“甫儿,你这几年军校的历练,果然见识非凡,我们认同你的判断,我们就选择西南重庆作为全家定居之地。现在就让嘉良着手铺面和丝厂的事宜,只是重庆那边我们人地两生,我们要有一些当地人脉,这边才好跟进。”姚云生行事一向利落,当郭人甫提出后,当即责成儿子经办产业事宜。
“舅,别担心!重庆那边已有人脉,我们派的人去那边摸清情况后,我们再一起决议,最好买下整条街,几家住宅都买附近,以后走动方便。”
姚云生听郭人甫这么一说,心中渐缓。
郭人甫不放心,又转身对自己表哥叮嘱道:“表哥,时不待人,凡事越快越好!铺面可以估价置卖,时下有这忧患意识的商人不多,我们还可以保价卖出,再晚些只能低价处理,至于丝厂,可以把技术人员和设备转移,再筹建新厂,全族人口都要动员,不愿去的也要多磨些嘴皮,大家在一起好些照应,务必一个都不要落下!”
姚嘉良点头应下,“人甫,放心!我会全力办好!毕竟人命第一!”
一旁姚云生深思熟虑道:“甫儿,所言不虚,只要这手头的铺面都好处置,丝厂搬迁却不易,上个月我才托张管家从法兰西购进了这一批电机抽丝机,如果要全部搬迁,还需提前雇好几艘大船,上上下下收拾打点,人力、物力、财力都要到位。”
“舅,不用担心,损失些家财不妨,重要的是人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重庆那边丝厂不多,姚家产业过去,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