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也知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这些学生却不会像他这么想,到时候学生把此事传开了,自己这一问便相当于是赞同小赟的全部说法……那宰予就真成画寝了!
小赟见他还在那犹豫,又接着下了猛药,叫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堕武王仁名,是为不仁;明知这个问题可以被解答,却不去问,是为不智;知道将来圣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误解,却不试图弄清楚,是为无礼;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以为耻辱,是为不勇。不仁、不智、不礼、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称为君子?”
陈永面色涨红,心头学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没了主意。好半天,他终于向后退了一步,面带怒色地朝着小赟行了一礼,低声带着恨意道:“请教!”
这一礼、这一声请教,顿时引来了周围无数的惊呼声。学生们跟着陈永学习儒学这么久,这老师向学生请教简直是旷古罕有之事,一个个的嘴巴里都像是塞了几个鸡蛋!
陈永此时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了。他请教的,根本还是儒学中的问题,而不是别家的那些东西,更不是宰予画寝这谬论!
这就像是读书人和流氓吵架,两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这个流氓不动手反而之乎者也,这就让读书人无可奈何了。
小赟也知要适可而止,尽管他已经太过张狂了。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昔日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王以二月癸亥夜阵未毕而雨。
“大雨倾盆,战于牧野,于是乃有《大明》中最后一句,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说的便是牧野一战后,天地放晴。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虽会盟八百诸侯,然暴纣待带甲之士数万,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临河布阵。临河布阵,以河为侧翼,兵少必以此阵。
由此推之,武王临河布阵,纣王兴兵,太公望亲驾驷车冲击,徒卒倒戈,纣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这才有流血漂杵之说。”
陈永暗道:“如他这般说,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证明尚父知兵、纣王残暴、武王仁德……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不是血流漂杵记载的不对,而是解书之人说的不对啊……”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完全将这句必定会引出许多争论的词句用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解释出来。
众人听小赟这么一说,配合上诗经《大明》一文,牧野的场面竟似逾越了六百年出现在脑海中。
其时五星相聚于西方、几日内天却有大雨、众人皆以为天命不在周,唯独武王圣断。尚父掌兵,沿河布阵以河护其侧翼,尚父以七十之躯亲自驾车冲击,徒卒以纣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纣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争相逃命,跃入已被血水染红的清河之中,盾牌飘起,武王唉声不忍……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声赞了出来,这一瞬间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愤怒全都消失了。
正准备为解这一句话感谢一句眼前这个怪学生的时候,小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陈永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便是墨家以闻知而说知的推理之术,若无墨家此术,武王蒙不仁之冤矣!”
陈永本以为,小赟多少会有点君子之风,所以给他解释一番流血漂杵与仁的关系后,心怀一丝感谢。可他没想到,解释完之后,却是浓浓的嘲讽:你们的仁,却要靠墨家的说知之辩术去证明!刘赟这孩子简直视儒学于无物!
陈永的脑袋里此时就像是锅中煮沸的油,落入了几滴水,炸成一团。按古之君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一事来说,就算让武王背上不仁之名,也不可与墨家妥协。宁可武王不仁,不可用墨家说知之术!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按这么理解,又应该借鉴墨家的辩术,丰富自己的理论,师以墨者以制墨。
这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究竟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陈永不知道那天自己怎么迷迷糊糊地走出的学堂,再后来,学堂的那些学生就全由小赟教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