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呃、暂时没事”艾斯略显尴尬地挠头。
“可惜他现在不能陪着他的母亲”灯光倒影在神父眸子上刻出一轮弯月,仿若能洞穿一切的明镜。
“啊、那个,夏砂母亲情况如何?”
“她受伤严重,已经睡下。经过弥撒,醒来时应该不会再有攻击性”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但请别吵醒她”
神父和修女还有事要忙,艾斯一个人进入了房间。
方才都没怎么注意到,空气中满是消毒水和血液冲鼻的味道。
这里大概平时也作为医务间,诊断床、治疗推车、药物柜该有的都有。虽然刚打扫过一遍,但边角仍有未擦去的血迹。
夏砂母亲身体各处都缠着纱布,右手撑了支架。不矮不胖,看不见五官,就是普通的妇人。
那么疯了的肯定就是这个镇子。
嗯?
夏砂母亲脖子上似乎缠着一条线,不可能是粗心缠上的。
这是项链?挂件图案很眼熟...好像是诞生日庆祝用的图案,这金属材质也跟他找的两个盒子一样。
艾斯刚撇过眼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夏砂母亲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瞳孔放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被盯上有股难以言说的寒栗。
“阿姨好,我是夏砂的朋友,可以叫我伊思”
咔、咔、咔..
夏砂母亲牙齿打颤,脸上裹的纱布因面部扭曲渗出殷红,血腥味再次攀上鼻腔。
艾斯将项链塞进自己的口袋。
“阿姨,你知道夏砂想要离开镇子的事吗?他为什么想离开,你又在害怕什么,能告诉我吗?”
“啊、啊、咔啊...”
大概是麻药效果还未完全消退,她说起话格外困难。
“啊、夏、砂、呜咔...他、怎么、可以”
夏砂母亲张大的口腔不断分泌唾沫,瞪大的眼眶一片血红,仔细看是血丝混着泪水。
他怎么可以抛下她离开?
憎恶、恐惧、怨恨、愤怒如毒虫在她的皮下攒动,啃食她的血肉。
“诞生、日、该死、都该死、哈哈、去死...”
可能是伤重困了,她瞳孔逐渐涣散,但像有谁扒着她的眼皮,令她无法安眠。
“你冷静点,神父他们都不在这里”
正当艾斯以为问不出什么的时候,床上的人突然如呓语般开口。
“是...那人的错...一切、都是因为我认识了他...”
——————
妈妈憎恨父亲和他。她认为要不是他们,自己也不可能落到如今的下场。
妈妈第一次发疯刺伤人后,神父跟他说过他妈妈跟爸爸的事。
爸爸在外面时偶然救下身处火海的妈妈,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并互相定下契约。
妈妈的亲人都葬身火海,爸爸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在老神父的见证下,他们在渡口镇举办了外面的婚礼。
那时的渡口镇跟现在有很大差别,以老一派为首的镇民也能参与管理镇子的职务,刚刚建立与外界的微薄联系。
当时的镇上疯魔病疾肆行,越是年老越是易病。话语权渐渐被他们所掌控。
嗯,这好像与你关系不大,继续说。
当时你的爷爷奶奶便患了疯魔病,时常发作殴打你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疯魔就是一种可以让人忘记一切陷入无尽疯狂的病。
他们在疯魔的影响下,逐渐干了许多荒唐事。
你的父亲难以面对自己的长辈,最后抛弃你的母亲和尚未出生的你,选择逃走,并在逃跑的途中被森林中的野兽猎杀。
这算什么?为什么?结婚的誓言难道只是嘴唇一张一合过去的事吗?
无论何时都不抛弃、是假的。被骗了、被骗的彻彻底底。
他只是为了将她置于比那片火海更深的地狱才救的她。
恶魔、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食人的恶魔、就连她肚子的孩子也是。
被骗了,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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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夏砂身上的新伤旧伤,都是你故意的?”艾斯皱眉问道。
夏砂母亲嘴角上扯,喉咙发出像被什么东西卡住的咕噜声。
“哈、哈哈——咳、呃啊”
看来不必多问了。
艾斯推开门离开了医务室,转头看去,夏砂母亲已经合眼陷入酣眠,愿她度过无梦的夜晚。
离开教堂,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是要回去夏砂那儿。
在无星无月的黑夜中走过,很顺利地走到巨石处,流浪汉在那等着他。
他们一起回到山洞,艾斯就拿出夏砂母亲脖子上的那条项链,问。
“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吗?”
流浪汉看了眼,便无趣地别开视线。
“信徒的标志,戴上它就意味着信奉此地神明”
“神明是什么?”
“哎——”流浪汉虽然发出嫌麻烦的声音,但还是回答道“就是这里守护神,叫什么来着...”
流浪汉用蹩脚的发音复述那个名字。
『■』
艾斯砸了砸眼。
“再说一遍”
“没听清”
“什么?”
...
在重复五六遍后,流浪汉搓了搓艾斯的脑袋,正经道“你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肯定是熬夜熬的,叔的纸床借你,去睡会儿”
说罢,他关上门走了。
“可恶...我这是怎么了”艾斯捂着脑袋,躺在了夏砂旁边。“可能真的困了,先睡吧”
5
艾斯是被夏砂嘶哑的声音叫醒的。
木板门间透过一竖竖白光,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
“伊...思,这里...是哪”
“是、是我挖的兔子洞”
“你说谎的水平还是一级烂,不过,谢谢,你没送我去教堂”
“抱歉,其实昨晚我去教堂见到了你的母亲”
“难道她和你说了...这天难道要下冰雹吗...”
夏砂现在的情况称不上好,还是昏昏沉沉,隐约有发烧的症状。艾斯像昨夜一样背起夏砂,把他送回了家。
家里的床比纸板好睡点,还找到退烧药和抑制发炎的药用上。
“你别去教堂了,神父不是好人”
“怎么说?”
夏砂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说道“这座镇子所有的怪异都出自于教堂。必定迷路的森林,无法逃出的山路,无处不在的眼,独特的信仰,外面没有这些吧”
这些,只要心思稍微细腻点就能察觉。
“教堂一直都是主犯”
艾斯垂下头回了句“我知道了”,起身离开。
今日街道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受昨夜的流血事件影响丝毫。镇民谈话的主题换成即将来临的诞生日,投向他的视线也变得热切。
艾斯加快脚步,来到了学校。
上次被他揍服气的小弟见打开门的是他,狗腿地迎了上来“怎么是你?啊、啊哈,老大来啦”
“泰勒老师呢?”
“不知道,老师现在都没来上课,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欸、老大慢走”
艾斯跑到泰勒家,用钥匙打开门进去找了一圈,虽然没见到人,但泰勒昨日穿过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至少她从教堂离开后回过家。
桌上有三明治压着的便签,上面生动地画出一个出门不在家的小人,小人还指着三明治点头表示可以吃。
这么看,她可能去的地方...
【南边庄园】
这次大门并未关闭或是斜开,而是对他大敞。
绿色淹没围墙内外,植物比昨日更加鲜艳,仿佛忍受了过久的冬日,迫不及待地绽放。
爱莉丝如之前约定那般,静候在门前。见到艾斯,她立刻急切地走上来,张了张嘴别扭着想说什么。
“你先说”
爱莉丝深吸一口气,像下定很大的决心“那-那个,伊思,昨天我-我想了想,觉-觉得你说的很-很有道理,所-所以”
“能带我出去吗”说完,像感到害羞,爱莉丝的视线慌张地四处乱飘“如-如果不愿意,也-也没-没关系”
没再说找父亲什么的话,仅凭一份勇气。
“好啊”艾斯答应得轻巧。“我先带你去看看外面,等你适应我们再去更远的地方冒险”
“啊-啊-啊”爱莉丝红着脸低声发出欢呼。
“伊-伊思,你今天,来-是什么事”
“泰勒老师有东西落这里了,我来找找”艾斯单刀直入,牵起爱莉丝就往别墅走。
“噢-噢!不得了,我-我帮你找,是什么东西”
“一根蓝绳”
艾斯回忆着昨日泰勒身上的水渍与伤口,在杂物间的地板上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小门,爱莉丝去了别的地方,艾斯了确认一下,迅速跳了下去。
地下室充满湿气,艾斯打开手电,通往地下室的木梯已经断掉,毛石干垒墙隔出一条走廊,转角不知通往何处。
艾斯掏出口袋里的石子,用石子标路的方法一一探过去。
他找到积有水的地方,水似乎顺着石头缝慢慢渗进来。艾斯记得花园里有口水井,可能是不小心与这里连通了。
走下三阶楼梯,水淹过大腿,浑浊的水中不知有什么。艾斯踏着水继续前进。
地下室的换气恐怕早已堵塞,可供呼吸的空气非常稀薄,入骨的寒冷与湿意愈发加深,身体犹如缓缓沉没水潭。
一堵沉重的金属门锁住前路,这是艾斯碰见第三个需要钥匙打开的东西,前两个盒子的钥匙也都没找到。
他在想,倘若主人同意,这扇门是否也会如庄园大门那般打开。
爱莉丝
想了想,艾斯咬破手指将血涂在了锁孔上。昨日泰勒就是将血泼在门上,门就开了条缝。
手电筒忽然闪烁一下,啪地熄灭,黑暗瞬间覆盖整个地下室。
艾斯隐约感觉水爬上腰部,从他脸旁轻轻拂过,甚至有丝温暖。
咔哒
手电的灯重新发亮,温热的血从门缝流出,锁孔和转手滴着血,像被触碰过。
门内的水位比外面高,这么短时间内水已经涨了两公分。
时间紧迫,艾斯赶紧打开门。
门内入眼全是整面墙的抽屉和血红的水,很难找东西的模样。艾斯拉开最近的抽屉,瞬间关上,打开旁边的抽屉,又关上。
得出结论:这里是存放尸骨的地方。
骸骨呈现不完全焚烧的模样,他刚才稍微用力就震碎几片,估计年代已久。
每个抽屉前都刻着好似名字和日期的文字。
但这个镇子没有收拾遗骨的习俗,放在这里的骸骨可能有特殊意义。
艾斯寻找血水的源头,在最里面发现一个特别隔开的盒子。
尚存温度的血不断从盒子中渗出,喉咙像被铁钳掐住,不知谁的血顺着喉结滑落。
盒子盒底与底座固定,没有锁孔无法打开,艾斯直接关上手电。
水此时漫过肩膀,温暖如胎中羊水,甚至淹没头顶时也毫无察觉。
咔哒
“咕!”
艾斯一直抓着盒子,听见响声后猛地掀开盒子,憋着气摸索里面的东西。
那玩意儿还挺烫手,不管是什么先拿走再说。
艾斯浮出水面深吸了口气,迅速向出口游去。
愈发稀缺的氧气并未令他窒息,被血水包裹的感觉反而十分舒畅。
但身体确实地失去力气,意识也逐渐趋于混沌,迷离间梦境反复上演。
在新的梦境里,他看见自己没做过的事。
在电器行听夫妻谈论他们的恋爱往事,和夏砂在小溪里比赛谁抓住的鱼更多,泰勒帮他取了新的名字,布蕾蒂苒向他介绍每种花的培育事项....
一切都像发生过,渗透认知薄膜变成真实。
“伊思、伊思、醒醒”
还是在花园睁眼,只不过这次换爱莉丝唤醒了他。
“啊-啊、你没事”
艾斯手掌握了握,唰地起身摸遍全身口袋也没找到那滚烫东西。
阳光明媚,身上干净无比,不禁让人怀疑方才都是幻觉。
“我-我在房间找手-手环,然-然后,戴眼镜的阿姨突然出现,背着你出-出来了”
“你见到泰勒老师了”
“她-她就是老师?嗯-嗯,不过她把你放在这-这儿后,去-去其他地方了,可-可能还在找。我-我就在这陪-陪你了”
“哦,我去找”艾斯被爱莉丝按回去。
“我-我去找她!”自从说要出去后,爱莉丝格外兴奋,跑步都一蹦一跳的,希望不要绊到裙子。
“唔!”
真的绊倒了!
然后当做没事发生继续跑了。
艾斯特意去看了眼水井,里面还是黑得诡异但能打上水。
艾斯拿出神父给他的药水,神父说喝了药水他就能想起什么,透明无色,咋一看跟打水桶里的没区别,喝起来也一样。
泰勒回来了。
泰勒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见到他快步走过来,蹲下左右检查道“没毛病吧?感觉如何?”
“没事”
“没事你为什么倒在地下室?我不找到你就泡臭了”泰勒不似从前的冷静温和,厉声严肃道。
艾斯瞥了眼干净的衣服,明艳的阳光撒在身上是熟悉的温度。
“泰勒老师,我可能是只蝴蝶”
“?”泰勒伸手探向艾斯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发烧...”
艾斯向泰勒说了自己在地下室的经历,泰勒听完蹙眉。
“你看见的与现实大不相同,可能是受你口中爱莉丝的影响”
泰勒环顾四周。
花园放任风雨如今只见得野化的几朵花,山虎与青苔趴在墙上黑色泥土掩盖昨日石墙,云层透过阴沉的日光照过破碎的玻璃窗,别墅内杂草长在腐坏的木屑上,再好的物件也一一蒙尘摔碎。
“泰勒老师果然不能看见爱莉丝”
“这地方会让你进入幻觉,最好别久留”
在这里谈话不太好,泰勒带着艾斯直接走了。
路上,泰勒哀声叹气不断“小祖宗,算老师求你了,别来了,要不我布置点作业,让夏砂教你也好啊”
“说起夏砂,老师知道昨晚的事吗?”
听完后,泰勒脸色差到极点,即便拖着疲倦气势却颇为凛然,带着几分教师独有的威严。
出了森林,天上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乌云密盖,世界又恢复灰色的样子。
回家,泰勒翻开柜子捣鼓出一堆药,又炖了锅瘦肉粥,指使艾斯给夏砂送过去,自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许多玩意儿从泰勒侧翻的背包中掉出,艾斯捡起其中两大坨钥匙串,一新一旧,新旧对应,可能是用旧配了新。
看见钥匙熟悉的成色,艾斯决定暂借一下。
放进口袋的时候,不知何时多了样东西。
有两个手掌那么大的人造琥珀,里面保存着一些碎细小骨。
首先排除人骨,大小看是小型禽类,多数骨头中空,骨壁很薄,头骨愈合。
艾斯在大脑内将它们拼合成鸟类的形状。
“爱莉丝...”
艾斯收拾好东西前去探望夏砂,此时已经傍晚,希望夏砂还没饿死。
夏砂只吃下了一点粥,“我又没伤到腿脚,努力努力也能自己走....呃...你告诉老师了吗?”
“说了,她最近很忙的样子,到时候我背你走就行”
“其他不说,你还真是个好人”
聊了几句夏砂就没力气了,艾斯放了许多牛奶和熟鸡蛋在床头,独自去了夏砂藏背包的河边,把他的两个盒子挖出来。
拿出泰勒老师的钥匙串,一把把地试过去。
废墟里的盒子打开了。
古旧的各样金银铜币,到底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流通的东西啊....
眼花缭乱的钱币中混了枚图案独特的硬币,对比了一下,和信徒项链一模一样。
死树下的盒子打开了。
一叠叠棕黄色的纸张,放在手上很轻,上面用毛笔飘飘洒洒画满字符。里面还有一枚印章,与最底层纸张上印的图案一样,大概是文件之类。
泰勒老师说的对,学习还是重要的,不然什么都看不懂。
就不找老师了,明早问问夏砂先。
有烟味
艾斯转过头,流浪汉捻着一点火光倚着树盯着他。
“是你啊”
“小娃,找到了什么宝贝,让叔看看呗”
“好啊”
流浪汉像没料到艾斯给的那么爽快,拿烟的手一顿,示意艾斯将文件拿过来。
“写了什么?写了什么?”艾斯踮起脚尖脑袋往上凑,流浪汉受不了,蹲下身子指着纸慢慢翻译。
太多废话了,没念几句艾斯就走神,给他一栗子后流浪汉自己看起来。
“看完了”流浪汉还回文件。“想知道写了什么?”
艾斯点头。
“这纸是宣纸,保存得当留个千把年没问题,我大概推测这是百多年前的一份契约”
那时,此地还属于群山、天空与巨像,文明尚未在此立稳脚跟。
求仙的外乡人寻至此处,村民向其展现神秘的权能。
沉默、安宁与死。
祂庇佑此地,不受战争与外界的侵扰。
外乡人们许允知识、财富与力量。
神的庇护将分至所有人。
“噢噢(艾斯点头),我已经完全懂了(完全没明白)”
流浪汉吐出的烟越来越多,他轻悠道“小娃,帮叔办点事呗?事成后叔不会亏待你”
“什么事?”
“你跟教堂的关系不错吧,帮我进去偷个东西”
艾斯思忖片刻答应了,流浪汉说了位置后,丢给他一把奇形怪状的刀,曲折的刀身呈绵延花纹,刀面呈现青色。
“如果有情况,别犹豫,刺过去就行”
诞生日在即,即便夜晚教堂门口也人来人往。艾斯翻墙进入后院,应该没有被发现。
叠柱式的塔楼,据说只有诞生日才会在上面敲钟。这几日需要检修打扫才会打开。
就算锁着也没关系,流浪汉给了钥匙。不知为什么,隐约觉得这次也不会顺利。
“塔楼年久失修,倘若您想参观,请容我为您带路”
果然。
年纪不小,外貌却跟小伙子一样清俊的神父。
如神父所言,螺旋式的木梯踩上去呲哇乱叫,感觉随时会归西。神父走上去却没有任何声音,灯光甚至透过他的皮肤将他的身影变得朦胧。
“诞生日不是很忙吗,我自己看就行”
“无碍,短暂休憩,我想与您共处”
“哼,你们诞生日是做什么的?”
“诞生日,人们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祈求神至,神会与人齐歌共舞,称为「诞生」”
“你们的神还挺亲民”艾斯点头,“它是怎样的神,你见过吗?”
神父浅色的眸子看向艾斯,转头道“我固然有幸见过,祂是『连接』死与生,创造『通路』的『使者』”
“死神?”
“你的想法没错,但在这儿只有外乡人会这么说。海拉、杜玛、奥西里斯、塔纳托斯...不过是千亿亿个名字之几”
塔楼顶端积了层厚重的灰尘,肺像被猫爪抓挠般痒。
“敲钟本作为生活作息的时间标记,钟表普及后便就失去意义,教堂经费有限,很久之前有关敲钟的活动就被优化了。您似乎很惊讶,给您钥匙的人说的跟事实不一致吗?”
“给您钥匙的人是谁呢?”
“肯定不是泰勒,她不会让你冒险。那会是谁呢...是住在西面的那些老人吗?”
神父扶起唇瓣做思索状,眼眸倒影出奇特的光弧。
“不对...当初求着我留下条命,如今也不会寻死。庄园里的小家伙就更不可能了”
并非第一次在神父面前漏出马脚,但这次艾斯却感受到侵入骨髓的的寒意,胸中顿时响如雷鼓。
艾斯绷紧身体,制服颤抖的身体悄然握住刀柄。
“十分抱歉”神父倏地收敛气息,满脸歉意。“在您的面前失态了,请原谅”
“这里并无您所寻之物,走吧”
离开的路上艾斯一直警惕地跟在神父后面,估量时机,手渐渐松开刀柄。
不是现在。
咔嚓
木板断裂的那刻,他抓住墙壁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打落,天旋地转间瞥见神父岿然不动的身影。
强烈的坠落感随着重物落地声戛然而止。
两人模糊的低语传入梦境。
4
“您醒了”神父捧着书,抬头轻声说道。
艾斯试图扭动身体,大脑立刻涌现有别于痛楚的麻意,瞬间似乎连心跳都停止跳动,很长时间才缓过劲来。
这里貌似是医疗室,隔帘拉开,对床应该睡着夏砂的母亲。
“您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还记得吗?十分抱歉,明明我就在旁边还让您出了意外”
牙龈酸涩,喉咙发干。想说些什么又给忍下。
神父似做了然地倒出清水送至艾斯的嘴边。“为了表歉意,今天我会一直照顾你”
艾斯摆着臭脸.JPG喝了。
艾斯不说话,神父也不说话。
憋不住了,艾斯气鼓鼓地开口“我不需要照顾”
“您是无聊了吗?那我给您念书”
神父对不想听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翻起手中的书。
“这是本诗集,是我的学弟学妹们送我的毕业礼物,其中收录百国的诗歌原文与翻译,并未出版”
“我最喜欢的一首是狄兰·托马斯的《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艾斯再度试着动身体,反复几次后放弃了,直接在神父的诵诗声中睡觉。
...
“伊-伊思,醒醒”
睁开眼,神父不在旁边,隔着门隐约听见他与镇民交谈。
此刻他浑身发烫,出了一身汗,但手脚似乎能动了。
顶着热水壶般的大脑,艾斯强撑着下了床。
医务室只有一扇门,想不被发现地离开很难。刀和琥珀都不在身上,被拿走了。
掀开隔帘,隔壁的夏砂母亲正轻声哼着安眠曲,蔚蓝的瞳孔澄澈,不再有疯狂。
她看过来,声音虽然沙哑但也温柔。
“您好,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渡口镇尊贵的客人”
项链挂在她的脖间,希望那位沉默的神真的为她带回安宁。
艾斯撇开眼,身形晃悠地走过夏砂母亲床铺,拉开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镇民像看见不见那么大的艾斯路过,仍旧娓娓而谈。
神父站在簇拥的人群中,愕然地盯着他,并未行动。
他像走在这个镇子的盲点,一直以来的视线都消失不见。
回到夏砂家,刚躺在沙发上就烧昏过去,等再次醒来,外面的天都黑了。
他下意识探向胸口,那里兜着块温热的琥珀。
夏砂还醒着,用枕头垫着背姿势变成半躺,自己吃了点放在床边的东西。
“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就从楼上摔下去了”
“你怎么还动得?看过了吗?”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
“真的?该不会是回光返照”
艾斯打了套拳,比他这个病患精神好多了,夏砂满头问号。
“对了,夏砂”
“嗯?”
“你的母亲今天变得怪怪的,怪温柔的,就像病好了,但我感觉不像好事”
夏砂猝然咳嗽起来,等吐出淤血后已经浑身是汗。艾斯拿来温毛巾被夏砂抢了过去。
“我只是伤了,又不是残了”他边擦脸边说。
“我妈从爸爸走后就染上了疯病,不愿意接受治疗,所以一直都没好...教堂能治愈所有痛苦...但我、我”
夏砂表情滞涩,掩饰着恐惧与局促缓缓说道。
“我其实不想妈妈治好,因为、只有妈妈会为爸爸的死哀伤”
...
咚咚咚
夏砂家的门突然被敲响,两人都吓一跳。
“糟,该不会是来抓我俩的吧?”
艾斯按下起身准备逃跑的夏砂。
“别慌,我去看看”
大门前,黑衣的修女款款欠身。
“晚上好,我受神父的命令,前来为这家的病人医治”布蕾蒂苒展示手中沉甸甸的医药箱。
关门。
“是布蕾蒂苒!她好像要进来为你治疗”
“不要啊!那种东西我不要啊!”
艾斯灵光乍现,打开门说道“我的病人晕修女,你能在客厅指导我上药吗?”
幸好布蕾蒂苒懂点望问关切,站得六丈远也能写出药单和医嘱,确认没奇怪的东西后便快快送走了她。
布蕾蒂苒停在了门口,“神父还叫我将您遗落的物件归还给您”
曲折的刀身被剪裁得当的皮革包裹,比之前他随便套的几层塑料袋好看多了。
“谢谢?还有事吗?”
“神父邀请您入住教堂”
“我拒绝”
“您...真是特立独行,我能代表个人向您提问吗?”
灰色的美目与之视线交汇,睫羽下是有如这片浓云的忧郁。
“渡口镇如字面意思,是灵魂停泊的渡口。祂即是承载者,摆渡人,海洋。
死去的意识在生者身上复苏,这里的人受死亡支配,同时也跨过了死亡
您觉得,这里算得上美好而平静的地方吗?”
“平静不好说,但也算个有意思的地方吧”
艾斯由衷地评价,随后不知想到什么,抬首时面上满是惊骇。
“布蕾蒂苒,我之所以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吗?”
“...”布蕾蒂苒磕合眼睑。
...
艾斯发觉自己下意识注意起心跳呼吸的深浅节奏,心脏很重,他或许停了好一会儿又或是仍在跳动,乱七八糟的。
沉闷的夜风吹过,像在头顶灌了盆冷水,手指发寒,大脑酸胀。
“这具身体的主人呢?”
死在车祸爆炸的男女为何作出那副表情,神父的警告,对死亡的漠视...一切似乎有了答案。
这里就是生命终点的海洋,死去的人从未真正死去,而是融入了这里不分彼此。
“我的眼睛看见只有您”
布蕾蒂苒的眼睛转动很慢,时常望向虚空。
...
布蕾蒂苒离去,徒留他一人坐在门口。
艾斯猛烈摇晃脑袋,直到晕头转向。“好,现在清醒多了”
“夏砂!我有事走了!”
就当他听见了吧。
艾斯拿出禽类琥珀,其中的裂缝折射出奇特的光碎。
【南边庄园】
仅隔半天,庄园就从初具人形变得人畜不分,之前是荒废几十年,现在就跟荒废了百年一样。或者说,这是它原本的模样?
凝滞于琥珀中的碎骨逐渐白皙,时间重塑它的神经、血管与鲜活的血肉,丰满的羽毛覆盖全身。一只纯蓝色的小鸟砸了砸眼睛。
手电筒照到地上有记号,泰勒老师家周围也有这种图案,只要有人经过她就能发现。
和他推测一样,没过多久一道红光照过来,泰勒见到又又又是他都不惊讶了。
“是又出什么事了吗?”即便尽显疲态,她却像永远可以挤出精神的海绵。
泰勒每次跟他对话时都会下意识挺直脊背,整理仪容。仿佛她正是由这一点点优雅严谨、倔强固执构成的。
“泰勒老师,爱莉丝今天救了我两次”
第一次是在塔楼摔倒后,第二次是在病床旁。
“我知道镇子的秘密了,老师能告诉我爱莉丝的事吗?我想帮她获得自由”
“...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我会讲解我所知范围的情报,也帮你理清不明朗的线索”
泰勒似乎因过度劳累难受,捂着胸口平复喘息。找了片空地和艾斯坐下谈话。
“我来自更西边的土地,听长辈说,我们祖上靠航海积累不小的财富,又在文艺时代迷上神秘学说,家主卷走绝大数家财跟着那群嚷嚷解密的愚者前往神秘的东方,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旁系
你拿回的‘致爱莉丝父亲’的信件中,有我家的印章。我也是在仓库找到‘爱丽丝父亲’的回信,才找到这里
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收获,直到我发现包裹这里的层层薄茧,莫名的心悸与强烈的召唤感让我选择留下”
泰勒谈及自己家事随意许多,毫不掩脸上的厌嫌。她长吁一声,随即正色。
“无论东西方,都习惯将徘徊的灵魂形容为鬼火或者是杰克南瓜灯之类的火焰,说灵魂存在的同时也会燃烧自己的肉体,说灵魂总有一天会燃烧殆尽。届时,才算迎来了真正地死亡
在渡口镇,死去人的鬼魂会受某神秘的影响,栖身在接触过的人身上,不清楚有什么伤害,不多流向外界的信息说,这里居民的自然寿命格外长。
教堂将某神秘比作海洋,我认为它就是一片燃烧的火海,永不熄灭的火焰,翻腾生死的永恒”
泰勒吐字清晰,不疾不徐,眼镜下的苍松色双眸流露出对自己推测的坦然与自信。
“神秘溢出的现象总会伴随灾祸。最显眼的就是镇子南方向的这里,曾经的富人官邸已经完全破落,诅咒横生
教堂将这里封锁得十分牢固,之前我尝试过多次连门都摸不到。倘若不是你,倘若我没有血源,恐怕至今难登此地”
艾斯秒懂“原来老师来这是想帮助自己的祖先摆脱诅咒”
泰勒格外坚定地回答了“不”字,
她扯开袖口,白皙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黑色纹路,形状似裂痕,有延伸状。
“伊思,你要记住,那种害人利己的东西,从来不是你的亲戚朋友,掺和进去只会染上不幸”
“欸?老师会死吗!死后也会附身在我身上吗?我不要”
“你的脑袋在想什么...言归正传,教堂拒绝因我个人诉求改变封固,理解。但就连我也察觉到渡口镇的薄壳正在剥落,不知那位神父又有何种打算。行踏于此,我只能自作打算
情况大致如此,你有问题吗?”
“没问题”艾斯回答干脆。
“那就好,接下来跟我介绍下你的朋友吧”
...
时至深夜,夜风寒冷。泰勒将自己的外套披给艾斯,谨慎地接过琥珀。
“老师,我还有事要告诉你”艾斯觉得有必要告诉泰勒。
“说吧”
“我可能是附身的亡魂”
泰勒抬眸,担忧地开口“别多想,越是害怕越是要坚定自己的立场”
“我梦见了诞生日”
泰勒先是微愣,随后难掩震惊地扶了扶眼镜,蹙着眉拼命思考起来。
半响,她释然地呼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艾斯的毛脑袋,眸底翠色坚定又柔和。
“你是个好孩子,无论如何老师都会帮你,相信老师,也相信自己”
泰勒的话如露水,叮咚敲打沉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