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婳的确不太懂,进屋的时候燕修正在检查她的作业,他笑着夸她文写得好,字也练得漂亮。她眉眼弯弯,觉得全世界都美好了。
华年成看着他喝了药,又替他把了脉这才出去。燕修不教方婳也不看书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便会用来作画。他每次都画同一个人,画上的女子绝代风华,美艳不可方物。
他说这是他娘柳贵妃。
柳贵妃的画像被一张张叠起来,如今已是厚厚一叠。方婳将它们拿出来,一张张地看,他没有阻止她,目光也随之望过来,黑如曜石的瞳眸中似有笑意。
“她好美。”她由衷地感叹。
他笑了下,道:“你长大后也会很美。”
“真的吗?”
“真的。”
她开心极了,从来都是他们说方娬如何如何美,从没有人说过她美。
方婳想,她真喜欢燕修,他是那样好看,善良,温柔……
他徐徐收回了目光,低声问:“若是将来无法嫁给你那位袁公子,你会失望吗?”
她一惊,忙放下了手中的画起身,脱口问:“我怎么会无法嫁给他?”
他的眉心微蹙,淡淡道:“你二娘既是设法将你赶出方家,便是想好了替代你之人。”
她立马辩驳道:“不可能!我就是我,方婳只有一个,没有二个方婳!”她转身就跑了,燕修叫她婳儿,她不理他,还跑得飞快。
很早的时候她就听方同提过,方家是除朝廷外唯一能经营战马与兵器的地方,而金陵袁家背后却有着整个大梁最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所以两家的结合势在必行,袁逸礼是一定会娶她的!那时候小小的她却不知道,方家只有一个方婳,却有两个女儿。袁家要娶的,不过是方家的女儿,可以是她,也可以是方娬。
春去,秋来。
夏尽,冬至。
转眼已是开平四十一年年关,方婳已十二岁了。
认识燕修的这两年里,他把她照顾得很好,就是元白一直很讨厌她,原因可想而知。这两年里,他已帮她挑了无数桶水,砍了无数的柴。其实在厌恶他的同时,方婳也心存感激,他也算是帮了她不少的忙。
可后来她又想通了,他不过是不敢违抗燕修的命令,于是方婳对他的好感又直降到了初见那时。
这些时日,长安城的来人频繁了些,每次长安来人,燕修都会不准方婳过西厢去。等人走了,她便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郁郁寡欢。
她便趴在他的膝盖上,悄悄地问:“师叔,怎样才能让您开心一些?”
他修长冰凉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庞,问她:“有野果吗?”
她皱眉道:“现下这个时节,怎么会有野果呢?”
他清弱一笑,抬头之际,发现天空已飘起了鹅毛大雪。华年成跑出来劝他进屋去,方婳原本想跟着入内,却见元白跑进来说刘妈在找她,还找到山下去了!她一听,忙惊慌地回去了。
去了才知是方府来人了,自然不是来看方婳的,是来进香的。
方府的香油钱每年都有供奉,但是方同一般不会亲自来,今年倒是个例外。刘妈特意替方婳打扮一番,拉她出去道:“一会见着老爷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知道?”
方婳点点头,在翅膀没长硬之前,她才不会给自己自讨没趣。等哪天她嫁给袁逸礼,等她做了袁家少夫人,哼,刘妈这个可恶的胖女人,她打她多少她便加倍还给她!
乖巧地去了大殿,方同带着家眷们正在叩拜。方婳看见方娬和方西辞,他们都已经长大不少,二人身上都穿着名贵的绸缎。方娬见了她,得意地一哼,方西辞却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那种厌恶和嫌弃与他十岁的年纪是这样格格不入。
方婳知道他还怨恨她,殊不知真正下毒之人却是他亲娘。可她却不讨厌他了,尤其是和燕修相处的这两年,她深深明白每日吃药的痛苦,相反,她有些同情方西辞。
方同见了她,目光冷淡,仿佛她是个陌生人。只有二夫人笑着过来拉着方婳的手嘘寒问暖,还笑着说替她也准备了过年穿的新衣服。
方同始终未同方婳说上半句话,转了身便与住持大师谈事说禅去了。她心里隐隐还是觉得很失望。
出了大殿,拐了一个弯方婳便将手中的新衣服狠狠地丢在雪地里,还上前用力踩了几下!
她不需要!她才不需要!
“呵呵——”方娬的笑声就这样从她身后传来了,她气愤地转身看着她。十一岁的少女,穿着茉紫衣裙,外罩一件光鲜亮丽的火红色小披风,帽檐镶着白绒绒的兔毛,脚蹬鹿皮小靴,静静一瞧,是那样美。可她一开口便毁了那副淑女形象:“呸,你还不配穿这身衣服!”
“我不稀罕!”方婳握着拳。
方娬突然走到廊外,弯腰拾了一团雪,狠狠地朝方婳砸去,咬牙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是方家大小姐吗?你也配这样跟我说话!”
雪球散在方婳身上,落在手背上凉凉的,她没有上前还手,反而笑了:“明年我就能嫁去金陵了,我不会和你计较的。”
“金陵?”方娬的眉梢一挑,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爹说了,要嫁给袁公子的人是我,你就死了这条心!”
“你说什么?”方婳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胡说!”她的心“扑扑”地跳起来,脑中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燕修的话,他说二娘已想好了替代她之人,她原本不信的……
“我要去找爹!”方婳转了身折回去。
方娬冲过来拉着她:“不许去!”
“放开!”
“不放!”
她与方娬争吵几句便扭打起来,方娬小一岁,又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力气自然没有她大,三两下就被她摁在了雪地里。方娬却还想起来,她用力摁住她,让她的脸贴在雪地上,她冷得哇哇大叫,又大声哭起来。
方府的下人来了,二夫人和刘妈来了,最后方同也来了。
方娬被人扶起来,委屈地倚在二夫人身边,指着方婳道:“我看见她把娘给她的新衣服丢在地上,还踩它,我上去劝她别踩,那是娘亲手做的,可是她不听,还打我。呜呜,爹娘你们要为娬儿做主啊!”
什么?她还恶人先告状!
方婳爬起来就想冲过去,方同却冷冷一喝:“你给我跪下!”
刘妈见势忙上来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地跪下了,吃痛地皱眉道:“爹,我没有!”
“你有。”小小的方西辞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淡淡看着她,又道,“我也看见了。”
方同失望地骂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娘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女儿来!我方同从此没有你这个女儿!”
方婳的心头一痛,竟咬牙问了句:“这两年来,您有想起过我这个女儿吗?”
“你!”方同扬起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没有哭,贤惠的二夫人又上来拉着爹劝了,说的无非便是方婳还小,不要和她计较,还可以叫刘妈好好调教她。其实方婳知道,二夫人在暗示刘妈等他们走后可以打她一顿。
方婳便什么都不怕了,豁出去了:“您真的要方娬代替我嫁去袁家?”
方娬的脖子一梗,方同已开口:“不是代替,她是方家的女儿!”
“我不依!”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直接就爬了起来。
方同满脸怒意,胸口一起一伏着,指着她便道:“不依?现在还轮不上你来说不依!”他转身抄起一侧的扫把拉着方婳就打,她痛得尖叫,想要逃却怎么也挣不开。
二夫人原先还装模作样地劝解几句,后来被方同一吼全部出去,她就真的带了所有的人出去了。方同还是继续打她,嘴里说着要替她娘管教她。方婳咬住唇没有再叫痛,没有再哭。后来,他把扫把都打断了,才愤恨地出门。
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了好久好久,醒来时月亮都已经出来了。方府的人都回去了,她的后背痛得厉害,扶着墙才勉强能走几步。一个小师父来了,见了她便说是觉明师父叫他来的。方婳被他扶了去,觉明师父见了她,眼底似有震惊,他闭了眼睛道:“阿弥陀佛,送她去觉悟师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