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嬷嬷就转身去了,袭人忙拉住她,大叫道:“我不信,你说什么?不是回来探亲的吗?”那婆子素日里原就看不惯这些二层主子仗着受主子宠作威作福,如今既撵了出来就同平民百姓无异,自不怕她。甩开袭人的手,婆子冷着脸不咸不淡道:“花姑娘,你是伺候了这么些年的老人了,怎么不识抬举?主子念你勤勤恳恳服侍了这么多年,开恩放你回来,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你还不知足?”袭人急切道:“好奶奶,一定是哪里传错话了,宝玉不会舍得让我出来的。”
管家婆子听她这么说,登时拉下脸不悦道:“花姑娘,如今你已经不是二爷房里的人了,宝二爷的名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姑娘慎言。”袭人还要上前再说,旁边她哥哥拉住她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怎么会弄错呢。你一个姑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还不进屋去!”她嫂子亦上来强拉着她道:“妹妹,我们先进去。有什么事有你哥哥呢。”袭人怎肯听这些说辞,大叫着:“我不信!二爷肯定不知道。好奶奶,你回去同二爷说说……”那婆子不耐烦听这些,冷声打断道:“姑娘还是死心罢,安心呆着找个女婿嫁了吧。”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袭人在家原还盼着宝玉会来接她,可是直等到过年,也没见着贾府半个人影,方才死了心。她嫂子见她撵了回来,凭空多了张吃饭的嘴,对她自是没有好话,每日里冷言冷语挤兑于袭人。过了年,就匆匆找了户丧妻的人家,将袭人嫁了出去,从此袭人又是另一番际遇。此是后话,不提!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就进了腊月,又是一年关快到了。贾府如今攀上了忠顺王府,朝堂上的日子好过了些,又有元春在宫里照应着,虽是摇摇欲坠,也总算挨到了年底。只是既倒向了忠顺王,银子便像流水般源源不断被搜罗了去,让贾府本就空空如也的家底更是雪上加霜。俗话说“过年关,过年关,年年过关,年年难过”,穷苦人家自不必说,欠钱还钱,欠债还债,即使没有钱债也因各大户人家不招工,店面歇了业,没处找活做,一个算计不好命就搭了进去。而如今像贾府这样的赫赫显贵,这年关亦让掌家人愁白了头。
凤姐大病未好,又不甘心让宝钗掌管家事,扔强撑着拖着病体料理年事。往常还有平儿出谋划策,如今平儿身子渐重,邢夫人唯恐她有个闪失,只命她在房里静养,不许出门。凤姐头上齐眉系着双凤抢丹抹额,穿着蜜合色红梅映雪棉袄,外面罩着大红色羽纱面貂鼠毛裘衣,斜坐在红木曲椅上翻看账本。小红侧身立于身旁,看着凤姐的眉头越皱越紧,蜡黄的脸色趁着大红的裘服,更显黯淡无光。半响,凤姐头也不抬随口道:“把火炉挑的热些。”小红忙掀开金漆重鼎火炉,瞧里面红碳烧的正旺,屋里已是热气腾腾,少不得只加了两个桂香饼子就盖上了。凤姐身子冷的厉害,放下账本抬头骂道:“你这小蹄子,让你把炉子烧旺些没听到吗?”小红忙跪地磕头道:“二奶奶息怒,炉子已经很旺了,房里也热着呢。奶奶怕是发热了,快让太医来看看吧。”凤姐柳眉倒竖,凤眼圆瞪,喝道:“我打你这小蹄子的,竟在这里咒我。丰儿,叫柳嫂子来把她领出去。”
平儿在里屋听这里闹的厉害,忙扶着腰掀帘子踱了出来,劝道:“奶奶,歇会子吧,您都看了两个时辰了。”又回头让小红先出去了。凤姐长叹了口气,指着账目道:“这都进了腊月了,年事还没齐备,我怎么歇的下来。你快过来坐着,别站在那里。”平儿虽升了姨娘也无半点夸耀之心,依旧一心一意的为贾琏夫妇谋划,原本她就是心平不争之人,如此凤姐才容的下她。平儿去下首的位子侧身坐了,忧心道:“奶奶身子不爽快,还这么折腾,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凤姐摇了摇头,强笑道:“咱府上到太太小姐,下至管家奴才,哪个是好惹的?我这么撑着还落不是呢,若再躲躲懒,越发没处去了。你别让我作孽了,不过是挣命罢了,哪天断了这口气,才能完了一辈子的事,那时还不知能不能落个好呢。”
平儿听着这话不详,又劝道:“奶奶也太夸大了些,还年轻呢,哪里就这样了。”凤姐惨笑道:“你也不用劝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前儿我还梦着东府的小蓉奶奶呢,她劝我说‘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说什么‘三春落后芳菲尽,各人需回各自门’,我虽听不明白,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还不知应在什么上呢。”平儿道:“那是奶奶白日里思虑太多,方有此梦。”凤姐指着账目,摇头道:“这个也不说了,不过是过一天,是一天。只是眼下这个年,是真过不去了,如今官中不但没有银子,反欠着外面四十多万两。老太太还让好好操办,去去一年的晦气,这叫我可怎么处!”平儿低头想了想,道:“奶奶,今年的租子还没收上来,等租子到了,也能解解燃眉之急。”凤姐忧心道:“去年乌进孝蹬了腿儿去了,今年还不知二爷找的谁呢,且看着吧。”
这里正说着,外面小红掀帘子道:“二爷回来了。”凤姐同平儿忙起身迎着,贾琏一边脱外衣,一边嘟囔着:“怎么烧的房里这么热,跟蒸笼似的,今年的碳火不花银子不成?”平儿看了看凤姐,接过贾琏的衣服收起来,笑道:“是我怕凉,方烧的热了些,委屈二爷了。”说着就要命丰儿取碳,贾琏摆手道:“就这么着吧,还是你身子要紧。你们俩在说什么呢。”说着自去左边主位坐了,轻轻喝着茶水。
凤姐淡笑道:“再说怎么操持过年呢。如今都进了腊月了,二爷也该催催租子,这银子可是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上个月的月钱还没发呢。”贾琏亦知道家里的艰难,没好气道:“能有什么法子,能支用的我都支了,这还欠着一屁股债呢。等过些日子我是要出去避避的,若让人找上门来我就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平儿道:“若二爷都躲了出去,让奶奶可怎么办呢。听说今年收成不好,也不至于一两都没有,好歹有些先用着也好。”贾琏抹了抹脸,起身道:“我打发芸小子和蔷小子亲去要租子了,都走了一个月了,又比往年加了两成,再看看吧。”说着又急匆匆出去了。凤、平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