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水澈出了门子,方从屏风后转身而出,雪雁紫鹃自左右小心扶着。太妃笑道:“澈儿媳妇儿,这是你二嫂子,以后你要什么只管找她就是了。”婉如见黛玉锦衣华服,出尘谪仙,虽腹部高高隆起,却掩不住浑身上下的灵气儿,恍若仙子下凡,只暗暗羡慕赞叹,忙上前见了礼,黛玉亦回礼厮见。太妃笑道:“你们两个以后要和睦互助,方是兴家旺夫之道。”黛玉同婉如忙躬身应了。太妃又吩咐婉如道:“如今王妃怀着身孕,下月初就要生产,精神也短了,家事上你要多照看些才好。”婉如忙道:“母妃吩咐,媳妇儿不敢推辞。只是媳妇儿没理过家,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还请母妃和嫂子教导。”太妃摆手笑道:“左不过就那些琐事,又有管家婆子打理,做不得主的只问王妃就是了,只别太烦着她。”黛玉含笑道:“哪里就烦着我了,有三奶奶操持着,我已是受用了。”太妃笑道:“就由你懒几个月,好好照顾孙子要紧。”二人又陪着太妃说了会子,方相携离去。
出了门子,门旁便是两株遮阳大芭蕉,入眼处是曲折游廊,皆是雕梁画栋,鸟雀悬梁而挂,阶下卵石漫成道甬,道旁几百杆湘竹掩映着数间修舍,一股清泉开隙而出,汩汩溪流,盘旋竹下饶阶而至前院。二人下了甬道,穿林而过。婉如因笑道:“终日听母亲说北王妃是何等奇特的女子,连当今圣上亦夸赞堪为女子典范,我只恨不能一见真容。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可是上天待我不薄。今后只求嫂子耐烦,不嫌弃我愚笨,好歹教我一二才好。我不求得嫂子真传,只求学个皮毛,效仿一二,也是雅了。”黛玉温婉轻笑道:“不过些坊间传闻,越说越离谱儿,都做不得数的。如今你也见了,我自己尚自顾不暇,又哪里敢教导你,没的让人笑话。”婉如笑道:“王妃也太谦了些,当日捐嫁救灾之事天下皆知,连市井百姓都感念王妃的菩萨心肠。”黛玉忙笑道:“这陈芝麻烂谷子之事,不提也罢。如今你刚进门,我带你去府上各处走走,一来熟悉熟悉王府的门路,二来也好让管家婆子们知道,免得日后冲撞了你。”婉如忙笑阻道:“怎敢劳烦王妃亲动,找个管事陪我四处看看就罢了。”黛玉笑道:“不碍事,我也是要走走松散松散。”又道:“原本在后院惊花堂给三弟收拾了府邸,偏生他执意不肯住过去,说要在这边服侍母妃,王爷扭不过他,也就由着他了。”婉如笑道:“很该这样,这院离母妃近些,服侍也方便。”
二人款款而行,行至转角台阶处,婉如亦不等紫鹃雪雁上前,自抬手小心扶着黛玉,又拂去垂在身前的柳枝。黛玉见婉如行事小心翼翼,又想起自己初嫁来时亦是如此,不由笑道:“你也是个有福气的,三弟是心实之人,才貌性情俱是上品,自不会错待于你,将来你就知道了。”婉如听黛玉打趣,又当着丫头婆子的面,顿时飞红了脸颊,跺脚道:“王妃,这哪是做嫂子的该说的话。”黛玉见婉如露了性情,笑道:“这才是了,我们已是一家人,都自在些才好。你刚刚端着说些奉承话,我听了也不爽快。”婉如正懊悔说错了话,恐失了礼儿,不想黛玉说出这番体贴的话来。黛玉又笑道:“王府没那些劳什子规矩,凡事不出大格儿就是了。你刚来,万事小心也是有的,今后会知道王府的好处。”婉如见黛玉说的心诚,没来由的就信了黛玉,低头沉吟了下,方小心道:“我终究是从小户人家过来,又年轻没经历过事,以后还要仰仗嫂子提携,免得失了王府颜面。”黛玉笑道:“你又说这些见外的话,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婉如点点头,心稍微安了些,自感激黛玉的开导。二人又穿堂过廊,寻柳觅荫,黛玉又命二等以上的管事去花厅见过了,方各自散去。
黛玉逛了这会子,但觉腰酸腿累,琴音忙命俩红袄总角小丫头过来捶腿。雪雁端来梅花式洋漆汝窑小杯,笑道:“主子,喝点杏仁茶润润口吧。”黛玉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去把那花针拿来,前儿晒的茉莉花瓣都干了,很该穿起来挂在窗格子上才好。”众丫头扭不过她,紫鹃只得用素雪琉璃小盘托了花瓣过来。水溶下了朝,回房便见黛玉半歪在临窗软榻上,身上只搭了碧霞水纹云锦薄毯,正拿着花针细细穿茉莉花,身前的梨木花几上美人蕉怒放吐蕊。水溶换了外袍,不由上前笑道:“又做这些作甚么,没的劳了心神。”黛玉美眸轻抬,杏眼微瞪,“你知道什么,这花虽已凋谢干枯,亦该好好收着方不负了旧日惜花之情。平日里我做不得,如今三奶奶掌了家,我方能做些的。”夕颜送上茶水,水溶摆手示意不用,只侧身坐于榻上,浅笑道:“我只平白问了一句,你就说了这么多,真真宠坏了你。”黛玉不满道:“王爷说我恃宠而骄?”
水溶忙摆手道:“我可不敢说,现在连母妃都让你三分的。”黛玉怎听水溶调侃,抬手欲捶,却被水溶包在大手里摩挲着。黛玉顿时大羞,忙要挣脱出来,水溶笑道:“都老夫老妻了,你还害羞。今日可还好些?”如今黛玉的肚子高高隆起,与纤细的身骨极不相衬,每每让水溶看的心惊胆战,又不敢让黛玉知道,偏生太医亦说是比平常孕妇大些,更让水溶悬心。黛玉柔笑道:“别的也罢了,就是动弹不得,这不和三奶奶逛了会子,就受不住了。”水溶深情道:“辛苦你了,好在再过半月就要生了,你也就舒服了。”黛玉却担忧道:“子静,如今快要生了,我心里反不安起来,我身子骨儿向来羸弱,恐那日……”
水溶忙安慰道:“你又多想了,瓜熟蒂落是自然之理,太医也说一切安好,你只放心便是。”水溶恐黛玉忧虑过多,反不美,忙移了心思,“倒有件事和你说说,这奶娘都是知根知底的,只将来的使唤大丫头,还得细细挑了才好。”黛玉道:“我想着,其他人我也不放心,唯有琴音几个是信的过的,我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服侍,不如拨两个过去,岂不既便宜又省心。”水溶想了想,道:“这也好,等我让管家再去买几个好的给你使唤,这些大丫头早晚要出去的,总不能一直耽误着。”黛玉道:“蕊儿这几个小的越发出息了,补过来也使得。”水溶道:“这些再做计较,你且养身子便是。”夫妻两个又说了些家常,水溶方出门。
且说水澈成了亲,对龙笑的心亦淡了,又见婉如贤惠温柔,持家有方,亦不忍错待她,且尚是新婚,水澈自在正房歇息,夫妻两个虽无水玉间的心神共一,倒也相敬如宾。这日黛玉刚起了床,便觉肚子坠坠的,想着快些请安回来歇息。舒云堂门口,是两株参天银杏,一雌一雄,地下同根相生,空中枝叶相连,已在水氏传了几代了。黛玉听树上喜鹊叫的欢,不由抬头仰望,没想到竟看见枝叶掩映下隐隐有两颗银杏果,鸽蛋大小,还泛着青色,不由喜道:“你们看那可是银杏果的?可是什么时候长的?”众丫头忙抬头看去,雪雁笑道:“树这么高,谁会日日抬头看它的,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结了果子。”紫鹃喜欢道:“奴婢听积古的老妈妈说,银杏又叫公孙树,是要经百年才能结果子的,这可是吉兆,可见我们府上又有喜事了。”画染回头命小丫头道:“快去奉供菩萨娘娘,再烧些香纸来。”小丫头领命而去。琴音笑道:“不知又应在什么事上呢,我们且等着看吧。”黛玉笑道:“王爷官也升了,三爷也娶了亲,还能有什么喜事。这果也不是没吃过的,你们又在这里胡说。”画染笑道:“焉知不是主子要生小主子了,总不过这几天了。”黛玉一愣,手轻轻抚上肚子,蓦地,肚子抽痛了一下,黛玉微微晃了晃,雪雁紫鹃忙一把扶住,关心道:“主子,小心些。”黛玉缓了缓气,想起太医连日的嘱咐,知道是要生了,轻笑道:“画染,你真猜着了。”众丫头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王嬷嬷喊了句:“都愣着做甚么,快扶王妃回房。”丫头们一听,立即忙乱起来,一面打发丫头去告诉太妃,一面让后房的稳婆过来。
太妃得了信儿,忙扶着香芙、香蓉急急赶过来。原来太妃见黛玉身骨儿柔弱,肚子却奇大,又想起早去的长媳儿,自是日夜悬心,唯恐黛玉生产有什么闪失,如今得了信儿,更是坐不住,便不顾身份辈份儿赶了过来。黛玉见太妃风风火火进了门,忙要起身,被太妃一把按住,“好媳妇儿,都这时候了,你还拘什么礼儿。”黛玉道:“惊动母妃,儿媳深感不安。”太妃安慰了几句,见黛玉面有焦虑之色,遂宽慰道:“玉儿,你别怕,母妃在这里陪着你。咱们女人,谁都得过这个坎儿。你只放心,这些稳婆都是宫里给娘娘接生过的,最是妥当安稳的,必能让你平安生产。”说着又回头道:“画染,去把参汤细细熬了,在风炉上热着,今儿一天都不能离了的。”画染忙答应着下去。太妃又吩咐小丫头烧热水,将白布准备好。黛玉原本是怕的,如今看太妃气定神闲,井然有序的安排着各色事宜,心也平静了些。稳婆上前查看了,福身道:“回太妃,王妃要生还要三四个时辰,趁现在让王妃睡会子养养神才好。”太妃嘱咐着,“玉儿,你先睡会儿,我就在外间候着。”黛玉点点头,可又怎么睡的着。
水溶下了朝,一出宫门早有传话的小厮将话回了,水溶顾不得坐轿,径自拉过马飞马而去,跟随的小厮只得在后面远远追着。“母妃,玉儿怎么样了。”水溶朝服也没换,急步而入,面有焦色,亦顾不得行礼请安。太妃稳坐正位,不紧不慢道:“溶儿,去坐下。”“啊……”房里传出黛玉一声惊呼,水溶心下一揪,就要推门而入。“坐下!”太妃略带严厉道,“产房不是男人能进的。”水溶顿了顿脚步,焦急的看向紧闭的房门,“母妃,孩儿得进去陪她,我怕玉儿受不住。”太妃轻吸了口气,淡淡道:“你进去满屋子的人都要给你行礼,媳妇儿还要分神来招呼你,再者你坐在那儿,那些稳婆又怎能安心伺候媳妇儿生产。”水溶立住脚步,眼色愈深,听着黛玉一声接一声的痛呼,心急如焚,恨不得代她受了去。
太妃看着水溶掩不住的焦急,沉声道:“溶儿,你已是王府的掌家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乱了神色,失了方寸,过去坐下。”水溶犹豫了半响,方沉声道:“是,谢母妃教诲。”缓缓坐于下首的雕花红木椅上,水溶双手紧紧握住扶手,指节泛白,眼神幽深,面上已看不出喜忧。房内鸦雀无声,听着黛玉的痛呼更加凄厉揪心。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香蓉轻声轻脚进来,小声道:“太妃,三奶奶一直在侧房等着呢。”太妃皱了皱眉,婉如一早就过来了,都被自己拿话儿堵在外面,轻叹了声,吩咐道:“她一个年轻媳妇儿,哪能见这场面。就说我吩咐的,让她安排奶妈子们歇息,照顾好若盈就是她的孝顺了。”香蓉又轻脚去了。水溶忍了半日,看着丫头们面色凝重,端出一盆盆血水,又匆匆急步而入,黛玉却呼声更加凄厉心越揪越紧,脸色已是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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