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句容山又名茅山,西汉时期,三茅真君在此传道而得名,是上清宗坛。大唐崇道扬佛,上达天子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尊崇有加。佛门有水陆大会,道门也有拜坛宗会。
五月二十三,既是上清宗拜坛之日又是茅山掌教郭嵩阳寿辰之际,郭嵩阳是长安郑县人,俗家是高门大族,现如今年高七十,道法精深,名满江湖,正是白须泰斗之时。
自打三月初,前往茅山的行人便如鱼游织,各式人等俱全,既有官家子弟,又有富贵商贾,更不乏江湖异士。放眼一看,白云绕青山,黄鹤走云间,真是好生一派仙家胜地。
此时离五月二十三还有两日,在那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走着俩道士,一老一少。
江南多雨,林间颇是潮湿,用力吸上一口尽是水气。老道士极爱这满山苍翠,边走边与小道士讲解各处景色。小道士腿脚似有不便,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右手撑着一把油布伞。正是张崇敬与沉央。
二人走在雾气盎盎的浮云山间,不多时来到山门前,抬头一看,一道汉白玉长阶直通天际,在那天际之上浮现一座道殿,两只仙鹤掠过飞檐翘角,留下声声长啼,阳光照过琉璃云瓦,印下满目流光溢彩。
俩道士看得形神俱醉,老道士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福地,第八洞天,郭老儿倒是好生享福。”沉央却道:“师傅,三洞尊神有太清、玉清、上清。太清派有宗圣宫,上清也有茅山派,怎不见玉清传承?”
老道士道:“不见非无有,玉清传承于昆仑墟,乃是化外之地,真正的天下第一神山,第一洞天。只不过,这玉清一派已有百年不出世,世人只是听闻未曾眼见罢了。”
“哦。”沉央长长地哦了一声,看向老道士,只见老道士眯眼看着远处宫殿,脸上神色不尽羡慕。他心有同感,暗想,说来说去师傅与我也是道门子弟,但却没有自己的山头,传不得道也享不起福。
这时,两名支客道人迎上前来。
近几日,前来拜会祝寿之人越来越多,是以在那山门前早有支客道人恭候。左右各有四人,俱是年轻稳重之辈,观其形,立岸如松,观其神,恬淡如云。
沉央心下感概,倒底是家大业大,便是支客道人也是与众不同。
支客道人打了个道揖,问过老道士来意后,便领着俩道士走上汉白玉长阶。
远观不如近见,在山门前时还未察觉这道殿的雄伟,一旦走上这汉白玉长阶,两侧清风簌簌而过,白云绕在腰间,仙鹤自上往下飞来,从俩道士头顶掠过。云里雾里之际,沉央这才恍觉阶上是天,阶下是凡,而那道殿便是天上神宫。再一看左右行人,无不是神色肃穆,且又走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从天上跌落凡间。
来到山颠,举目一望,道观绵延似海,一座连着一座,屋檐比着屋檐。下细一听,又有钟声自后往前传,一浪一浪荡将过来,直荡得人皮骨俱散,轻身犹若无物。
老道士倒底见多识广,并未被此气势所摄。
两名支客道人见沉央震惊,俱是会心一笑,又见老道士气沉如海,也不敢太过怠慢,便引着俩道士向偏殿走去。
走得一阵,老道士面色越来越沉,突地叫住支客道人:“你们要带老道去向何处?”
两名道人眉头一皱,对了下眼神,左边那人回身揖道:“再有两日便是家师寿辰,往来善客极众,家师早命人备得住所,以好令善客稍歇腿脚,待寿辰之日,自会来见。”
“善客?哈哈哈……”
一听善客二字,老道士哈哈大笑起来,但是却越笑越怒。
沉央四下一看,身后无人,远处倒有支客道人领着几名江湖游侠走向他处,自己前面则走着两名富甲乡绅,长得肥头大耳,一看便是前来祝寿添香的善客,而他们所去之殿也极是偏僻,这才明白师傅为何发怒。
老道士怒极而笑,引得两名富甲乡绅回头看来,其中一人指着俩道士,不屑地道:“打秋风也不看看时辰,这等境地,这等时辰,竟然在此胡闹!”
另一人则对支客道人道:“若要与他们共处一室,我却是不愿。”
“打秋风……”
沉央心下大惭,拧着油布伞看了看自己,再把师傅一看,盈儿丢了,也没人替他们照理衣裳,身上道袍污秽不堪,师傅的袍角还有几个大洞,看上去倒的确像是来打秋风混饭吃的。
“师傅,我们将就将就吧。”
沉央低声道。谁知这回老道士却不愿将就了,就见他长眉一挑,冷声道:“二十年不见,茅山派倒是愈发了得。道爷也不与你多说,且领我去见郭嵩阳,到了你家师尊面前,自然有你好看。”
“大胆,师尊名号岂是你能叫得?”
右边那名支客道人年轻气盛,当即指着老道士喝道。他这一喝不打紧,远处的行人听了,纷纷驻足侧眼看来。
“叫得叫不得,岂是你能说道?”老道士是何人物,就他那火爆脾气岂能忍得?大手一挥,把那支客道人擒在手中,捉只小鸡般举起来,就要往那地上掼去。
支客道人空有一身本领,被他拿着却如五岳锁身动弹不得。
“且慢!”
就在这时,远处快步走来一人,这人来得极快,十丈距离三步就到,穿着打扮也与众支客道人不同,头上戴着朝天冠,身上披着水火炮,年纪三十有许。快步如风,来到近前,先朝老道士深深一揖:“道友勿怒。”
“大师兄!”一见来人,两名支客道人脸色齐变。
老道士冷脸不言,仍然高高举着那支客道人。这人慢慢抬起头来,看向老道士,脸上挂着恬淡笑容,正要说话,老道士却道:“龙须儿,你且说说,这郭嵩阳我倒底叫不叫得?能不能见?”
老道士嗓门奇高,左一句郭嵩阳右一句郭嵩阳,漫说是茅山中人,便是路过行人听了也是不忿,当即又有几名道人围将过来,只消那大师兄一句话,便要合力擒下俩道士。谁知,听得‘龙须儿’三字,那大师兄浑身一震,惊目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与他对目,目光深沉。
“师?师傅!”
这人嘴上蓄着短须,颜色呈现金黄,边角处向上弯起,颇像游龙嘴上须。他认出了老道士,浑身直抖,目中却渗着泪水,再也站不住,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大礼三拜。
“莫要拜我。”
老道士慢慢放下支客道人,负了双手,昂扬道:“如今你已不在我门,所拜之人当是你的师尊郭真人。老道只是山间一野道,前来打秋风混饭吃,哪里当得起你的礼?”说着,冷眼看向那群拿着剑跃跃欲试却又惊骇不已的道人。
那人却不答话,只管叩首顿拜。三拜拜毕,站起身来,喝道:“都与我退下!”
众道人赶紧退下。那人任由泪痕满脸,看着沉央道:“师傅,这,这是小师弟么?”老道士点头道:“你也莫怪我,若是跟着我,今日你也会被人看轻。”
“师傅……”那人语声哽咽。
老道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龙须儿,这师傅二字,日后切莫再提。我并未传你本领,也未尽为师之道,你我那点情义,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断绝。领我去见郭嵩阳郭真人吧。”说这话时,老道士也不尽感概。
龙须儿神色一颓,强颜笑道:“师,前辈且随我来。”说是随,却不敢居前,让出前路,容老道士走在前面,他则拉着沉央的手,笑道:“师弟真是一表人才。”
“呃,啊……”
沉央张大了嘴,塞下一个鸭蛋绰绰有余。
看着龙须儿,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般人物怎会是老道士的徒弟?若论长相,这龙须儿天生有异,一看便是根骨殊奇,若论精气神自也不与人同,说话行事大方而性傲,偏生又教人如沐春风,心生好感。
龙须儿却越看他越喜,一会问问他的功课如何,一会又绕着弯问他,老道士这些年过得可好,显然这人一直是把老道士放在心里,当师尊一般看待。老道士听了,面无表情,嘴巴上的胡须则是一翘一翘,也辨不清喜乐。
不过,路上行人与道人则是侧目不已,嘴上不曾说,都在心里嘀咕,哪来的一个老真人,打扮得如此落魄模样,莫非是游龙戏人间?
旁人且不去管他,只说俩道士随着龙须儿来到住处。一路行来,沉央已知这位便宜师兄真名叫李光弼,法号凌霄子,龙须儿只是老道士所唤,属于戏名。
安顿好俩道士,凌霄子告辞离去,说是去请郭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