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悠悠,转眼已是五月二十三。
一大早,太阳刚刚从云海里跳出来,清虚殿门口那口巨钟便已声传八方。俩名黑袍道人抱着足有一人粗细的钟锤把钟足足敲了九响,这是在昭告天地与世人,上清一脉三年一度的宗坛法会到了。场地就设在清虚殿外,那是一片齐整的开阔地,足可容纳成百上千人。
听得钟声,山上与山下的客人陆续赶往清虚殿,老道士与沉央也在其中。世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小道士却觉这茅山比海更深,比天更阔。平日里,大家都住在各自院子里,甚少走动,是以看不出来人多人少,今日一见尽是人头簇拥,当是人山人海。
来到清虚殿外,茅山中人早有准备,偌大的广场上铺着密密麻麻的蒲团,中间放着五丈高下的香炉,这香炉共有九层,每层都可以上香。
五月二十三,斗指北,吉神莅临北方。
郭嵩阳端然坐在蒲团上,面朝北方。在其身后坐着数十名道人,这些道人个个年愈古稀,与寻常道人不同。老道士叮嘱沉央道:“这些道人都是茅山尊长,论辈份,无一人在郭嵩阳之下。”
这俩日,老道士已将茅山上上下下的情况说与沉央听,显然是在为今日做准备,沉央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姑且听之。
说话时,一名道人来引俩道士去蒲团落座。沉央这才知道,这蒲团的摆放也是极有讲究,自己的位置离郭嵩阳并不甚远,也不甚近。若不是因为老道士与郭嵩阳私交极好,想来俩个乡野道士是坐不得这般位置的。
众人陆续入座。
有不少人是熟识,互相打起招呼。也有不少人是冤家对头,互相吹胡子瞪眼晴。不过今日是上清派茅山宗的开坛拜宗之日,众英雄豪杰也不敢放肆,便是有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在半边。
沉央四下闲看,在座之人也是泾渭分明,人多势众者自圈了一块地去,此类人物不是江湖门派便是一山之主,譬如那群僧人,他们的位置紧领郭嵩阳,领头的和尚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德高望重的有法大师。
至于闲杂人等则按各自熟识与否坐在一起。长孙熙月与那对东夷男女坐在不远处,他们当然不是闲杂人等,只是来人不多,只得与众散客聚座。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那千娇百媚的樱子老是拿眼来看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恶和尚果然没来。”
没在人群中看见李行空,沉央心头越来越沉,这俩日他时常在梦中听得盈儿唤他,姑爷,姑爷,声音殷切。
“诸位!”
香炉下放着日晷,当日移三寸,晷上指针定在辰时一刻,凌霄子起身,朝着四面八方各打了一揖,朗声道:“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众人从四面八方起身,朝天一礼,面地一礼,再向清虚殿中三洞尊神一礼。沉央有样学样,也抱着手三面行礼。礼罢,宗坛法会正始开始。郭嵩阳起身,与前来道贺、论法观礼的人见礼,当然不可人人见过,只是与那些江湖名宿,有道真人见礼。
琐事且不多说,只说诸礼毕罢,各家各派纷纷上前道贺。先是上香,这时便看出各自身份与本领来。头一柱香,自然是茅山中人来上。凌霄子捧着三根香从一众老道身后快步而出,众老道大多体态清瘦,他则是肩宽体壮,走在人群中犹如仙鹤游潭。
来到香炉前,他望着五高丈的香炉微微一笑,伸掌一扇,香束无火自燃,往上一抛,三根香直直刺向香炉顶端,待至槽口时齐齐折身,宛若乳燕投林一般插在香炉中。
“好!”香烟寥寥而起,众人叫得一声好。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只得这曲指一弹的功夫,凌霄子一身本领尽显。要知道,这三根香不过羽毛轻重,要将它们送到五丈之上已是不易,更何况如此灵动?这可不是江湖门派的内家劲气,而是上清妙法。
沉央听得身旁一名老道人对徒弟道:“且仔细看了,这是阴阳剑道,阳为刚,至刚则强,阴为柔,至柔则韧,刚柔合济,收发由心,便是圆润如意。这凌霄子,了得!”
“弟子谨听师尊教晦。”那弟子虚心听教。
一席话听得沉央心头也是大热,只是转念又想起今日便要拜入茅山道下,心下又是一酸,忍不住拿眼去看老道士。老道士知他心思,故意不看他。
这时,众人陆续上香,那些官家子弟,富甲乡绅自忖没那本领,只得把香插在最底层的香槽之中,然后对郭嵩阳遥遥行礼,祝郭嵩阳万寿,他们来此只是为郭嵩阳祝寿,宗坛法会倒是与他们无干,上了香便各自离去。想来,下山之后他们又可吹嘘一阵在这山上见到了诸多神仙。
一干闲杂人等上香离去,内中人上前,这时便有道人唱名,此起彼伏,声声昂扬。沉央随耳倾听,有大兴寺净海法师,有峨眉山枯木真人,更有不少江湖名宿以及一听便是呼啸山海的游侠儿。
那枯木真人倒真似一截枯木,浑身干瘦如柴,身上道袍极是宽大,风一吹来,迎展如旗,让人颇是为他担心,深怕他一个不留神便被山风吹下万丈悬崖。只是这老道人一双眼睛极是慑人,环顾之时犹如电射。
“叫甚枯木真人,不如叫雷眼真人。”沉央忍不住低声嘀咕,说实话,能习得上清大法,他是千愿百愿,但是要他割舍与老道士的师徒情义,他却是不愿。是以,他对今日这宗坛法会殊无好感。
“休得胡言乱语,这枯木真人修得是生死大法。大道自然,生死循环,你莫看他如今是这副模样,再过十年返老还童,白发换青丝,便是大道圆满。巴蜀二道人,一本死人书,一截回春木,那回春木说得便是他。”老道士沉声道。
“还会返老还童?”
沉央大奇,又多看了两眼,兴许是那枯木真人有所感应,回眼看来,只得一眼,沉央便浑身一抖,只觉被电光照透全身,无物可藏,无处可躲。老道士斜移一步,挡在他面前,朝着枯木人微一点头。枯木真人收敛了目光,转过头去。
“鸿胪寺,长孙少卿!”道人高声唱道。
沉央抬目看去,就见长孙熙月快步走向香炉,待至香炉面前,她抬头看着炉上密密麻麻的香束,并未急着把插在任何地方。此时,众人也都投目于她,都想看看她会把香插在何处。
沉央大是不解,拿眼询问老道士。
老道士道:“整个天下都是大唐所有,山川也不例外,想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谈何容易?不过,这天下也有不成文的约定,鸿胪寺约束天下能人异士,但也得看看能人异士来自何方。在朝自是海纳八方,在野还得看宗圣宫如何行事。”
“哦……”
沉央似懂非懂,看着满场人的目光,他也跟着紧张起来,心口嗵嗵直跳。长孙熙月处于众目睽睽之中,周遭人等目中尽是戒备之意,更有甚者已是略喘粗气,只待她做出过分之举便要高声喝止,就连一直微微闭着眼睛的郭嵩阳都定目看她。
“长孙熙月祝郭真人万寿!”
又朗又脆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长孙熙月捧着香,上前一步,把香插入第五层,执得是世俗晚辈之礼,说得也是祝寿之事而非开坛拜宗。
如此一来,倒是各全颜面。
“呼……”
沉央喘得一口气,掌心湿漉尽是汗水。左右一看,周遭众人也是暗喘一口气。郭嵩阳微微一笑,朝着长孙熙月点了点头,如同长辈关爱晚辈。长孙熙月面不改色,退了下来。
“你也去上一柱香。”老道士忽道。
“我?师傅,我……”
“去!”
沉央心下极是不愿,但是老道士今日不似往常,白发须张,不凛而威,令人不敢有违。沉央心头委屈,却不得不站起身,捧着香朝香炉走去。凌霄子见他出来,裂着嘴角洋然一笑。郭嵩阳也是满脸温和,一派慈祥。郭嵩阳身后众老道也都看来,俱是审视目光。
小道士自小便在都虚观长大,所见之人不多,这等场合他哪里经得?当下便觉如芒刺背,好生难耐,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一拐一拐,最后竟然顿在半途,想回头看看老道士却又不敢,真要走上前去,心头又隐隐不甘。
“师弟!”
凌霄子朝他走来,牵着他的手,低声道:“道有三分,香有三分,一者敬天地,一者敬生死,一者敬道与师。稍后,你把香一分为三,一支插在地上,一支插在炉中第一层,最后一支插在第三层。这些都是繁琐之礼,本无甚紧要,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师弟不可大意。”说着,见那香炉第三层约有两丈高下,又问道:“师弟腿脚不便,能否插得上去?”
“师傅……”
谁知,沉央此时终究回过头,向老道士看去。老道士也在看他,见他看来,唯恐老泪纵横,赶紧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师弟!”这时,腕上一重,凌霄子重重捏了一下他,沉声道:“好男儿尊师重道,放在心里便可,又不是生死离别,切莫让人看轻。”拉着沉央走向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