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啪嗒放下碗,凑近了去看露生:“那你干嘛臭着脸?”
露生避开他,不声不响地夹了一箸如意菜。
金总趴在桌子上,拿手在露生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我去相亲,你不开心?”
露生仍是不理他,一口嫩豆芽吃进嘴里,咽下去都是刺,十几年做戏的功夫,这一刻拼死也要演出来,只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全是堆出来给人宽心的,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凄厉。忍耐又忍耐,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是懵的。
他往这头避,金世安海非要往这头凑:“干嘛呀突然跟我翻脸?”他在露生脸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说哥们儿,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把我当你少爷了?”说着拿肩膀撞他:“哦哦,现在换成喜欢我了?”
这话问得惊天动地,露生连坐也坐不稳了——他怎么现在问他?他居然现在问他!
露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茫茫然低头道:“没有的事,你别逗我。”
金世安捂着肚子爆笑:“我就是觉得逗你特别好玩儿。”又捏着他的脸:“别苦着脸,笑一个。多大事啊我又没说一定要娶。”
露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少爷松了手,站起身来,挠着背,一摇三晃向外走,嘴里喊着:
“柳婶!点心呢?!”
这一晚上的两个人是各怀心事,一个是明月彩云来相照,另一个是落花满地无人惜,露生在榻上辗转又辗转,分明知道有这一日,难道过去不知道?要是过去的金少爷,或许还可闹一闹,偏偏这一位是没有肠子的人,他把你当兄弟敬,你把人家当什么?若是误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负义,坏了良心!
想来想去,自己拿场面话来堵自己,又想起柳婶说“看他哪一日娶少奶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成亲了,露生想,不知就在几日后,秦家虽然不比金家富贵,到底也是南京数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欲促成这门亲事,不会给金世安太多犹豫的时间,可怜他懵懂无知,还只当是和小姐们玩耍!
他一时同情别人,一时又伤怀自己,这一夜真正是酸楚难言。别的痛是尖的、锐的,此时的痛是无头无绪,杜丽娘和陈妙常也来怜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来可惜他的伤心,偏偏书上戏里,再怎样生离死别,终究是成双成对,自己是自找的孤单。对着门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泪,听见落花一声接一声,啪嗒、啪嗒,落下风中泥里,真是一段心事诉不出,唯有花叹息。
“好笑了,我给你找医生,你还怼我?”
露生一时语塞,低头半天,轻声道:“不是怨你,是怕人哄你上当。说到底,我抽烟戒烟,都是自食其果,这等丑事,不值得你为我扬铃打鼓,再让太爷知道了,我挨打不妨事,少不得还要连累你挨一顿骂。便是不骂,外人知道了,也要笑你,何苦来呢?”
他别过脸去:“眼下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别为我花这没着落的钱。”
算得真清楚,这是一点便宜也不肯占的意思。
金世安看出来了,露生心里到底把他当外人,少爷的钱可以花,外人的便宜死也不占——心里不免有点没趣,只是忍着不说。他拉着露生坐下:“简单的事,不要想得这么复杂,戒毒这事不是一拍脑袋就成功的,这个不叫乱花钱。”
“那是他看不起人,再说了,他要骗你的钱,自然把这事儿往难处里说。”
“你没听他说吗?比你轻的人有的是,但是一个都没戒掉。”
露生瞅他一眼:“我就偏要做能成的那一个。”
“哎哟,不要操蛋,先听我说。”
医生是建议用鸦片酊来缓解治疗,慢慢降低摄取量,逐渐也就能够脱离药物的控制。金世安觉得这方案非常靠谱,类似于后世的美|沙|酮治疗法。看露生风吹吹就倒的样子,这个方案也的确合适。
花钱请医生是正确的。
谁知他把这方案说了一遍,露生却摇首道:“今日减些,明日减些,减到何日才是个头?这法子我从前试过,只是骗有钱人家另买一种药,自己哄自己的。”又说:“怪道他说一个成功的也没有,去了大毒,又来小毒,可不是永无根绝吗?”
思路倒是非常清晰,但你可能小看了戒毒的难度。
“那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既答应了你要做这个事情,答应了就必能做到。别和那东洋鬼子一般瞧不起人。”
这还扯上自尊心了,金总顿觉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不爽之余干脆火上浇油:“好好好,要硬戒是吧?到时候有你难受的,哥哥我等你哭着鼻子回来。”
露生起身便走:“就说你瞧不起我,偏叫你服气!我要是低一个头,管把这头砍给你!”
两人说了一通,不欢而散。露生出来便叫柳婶:“我吃烟的那些东西,凡收着的,全找出来丢了。”
金世安在后头煽风点火地惊讶:“哎哟!这么有志气?”
露生头也不回。
周叔柳婶为首的家政人员集体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两个这是闹什么脾气。不过丢烟这个事情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过去白小爷戒烟,已经上演过七八回,结果纯属表演。往往小爷拿去扔了,熬不了几天,少爷心疼不过,闭着眼又准下面买一套。柳婶熟练应对,柳婶象征性地举了两个烟泡出来:“这就去!这就去!”
露生一眼瞧见:“糊弄谁呢?我难道是跑堂的卷铺盖,演给人看一遍?烟灯烟枪,烟膏烟泡,一样也不留!”
柳婶震惊了:“真丢假丢?”
金世安在后面恶意帮腔:“真丢假丢?”
白露生气得脸也红了:“我哪一次不是真丢?你们就是诚心拆我的台!”
调戏作精真是太乐了,金世安在后头笑到打鸣。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金世安这个人,做事一向粗枝大叶,三分钟的热度,劲头过了就忘了。比如他小时候看爽文,看得不高兴就骂娘买版权,结果人家好容易重新写完,他蹄子一撂,又厌了。猪看世人都是猪,狗看世人都是狗,他以这个角度将心比心,觉得白小爷大概也是一样。眼见白露生含羞带气地扔了一堆东西,后面就没有动静了,他心里也没当回事。
这个洗白队友的计划,金世安不急在一时,只等抓他一个偷吃的现行,使劲嘲笑一通,以后不怕他不服软。
谁知白露生真跟他赌上了气,自那天起便不同桌吃饭,两人隔了一个花园,竟有楚河汉界的意思。有道是做队友好比做夫妻,谁先低头谁先屈,金总热脸不贴冷屁股,你不找我我他妈也不理你。
这几日他赖在床上养伤,有时逗逗珊瑚,周裕又给他寻个白鹦哥来,站在架子上叫“好疼!好疼!少爷看看!”金世安笑起来了,作势要踹周裕:“什么玩意儿啊周叔,你也笑我一身伤是吧?”
那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忽然尿急,到这里几天,已经习惯了有丫鬟守夜,平时都是一叫就有夜壶和茶水,谁知那天半个人影也无。叫了一声“翠儿”,翠儿不应,又叫逗逼萝莉,珊瑚也不在。金世安捂着弟弟,飞奔去找茅厕,找了一圈不知道厕所在什么地方!旧社会有钱人房子太大,这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解个手都是千里之外的尴尬。没有办法,反正夜黑风高,干脆就在花园里解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