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听得惊心动魄,站在门外打转,场景活像生孩子难产,里头痛不欲生,外头抓耳挠腮——可惜光有急,没有孩子出来。几回他拿了钥匙要开门,周叔柳婶都拦:“少爷,腌臜得很,看不得。”
“他在里面撞墙啊大哥,要出人命的!”
“墙上都是棉被,不当紧的。”
不当紧你麻痹啊,墙都要撞破了好吗?金世安着急地拍门:“我说哥们儿你行不行?不行我们请医生啊?你搞得老子很担心啊?!”
露生有气无力地在里头道:“你出去,你要进来,我死在你前头!”
“这时候不要耍脾气好吧?我相信你可以,但是你这么撞墙他妈的毒没戒掉命先戒了,你是脑子里的水没摇干吗?!”
“少瞧不起人!说了我能成,就是能成,休说医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见!”
“……我日你妈啊!”
脾气真大,头也是真铁。周叔柳婶又劝:“我的少爷,你给小爷留点脸,那里头情形难看,你进去了他还要做人吗?”
“……”那你们进去了他不也一样做人吗?为什么要搞区别对待?
金总想不通,又怕这唯一队友真的含恨自杀,摸摸鼻子,只在门前抱着头打转。
这他妈太受罪了,都怪自己嘴贱啊!
早知道就不激他了,金总后悔莫及。
下人都知道少爷起来,渐渐地一院子的人都被惊动,谁知捱了片刻,乌云渐渐合拢,滴滴沥沥,又下起雨来。
周裕三番四次请少爷回去先睡,金世安气得想捶他:“他在这难产,你让老子回去睡?我他妈还是个人好吗?”
周裕秃噜嘴,心道哪来的难产?又没有孩子。不敢再说,只好举着伞,金总走他也走,金总退他也退。一群人在萧瑟秋雨里无措,只剩里头一个白小爷挣命,情形也不像孕妇难产了,像一堆修仙的围观渡劫。
金总情知自己这次是真做错了,不该小看露生,又拿话挤兑他,此时硬要开门进去,以后只怕朋友也做不成。
雨越下越大,沥沥雨声,如打人心,只是渐渐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了,金世安干脆趴在地上,耳朵贴着门,先喊:“宝贝儿啊!哥服了你了!以后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行不行?”
里头没声音。
金世安扭头又问:“他平时什么时候开门?”
周裕瑟缩道:“都是小爷叫人,我们才敢开。”
金世安扒着门又问:“你是不是熬过去了?熬过去我们开门啊!”
里头还是没声音。
大家都觉得心惊,再叫几声,忽然听见稀里哗啦一片瓷器打碎的声音,接着仿佛人倒在地上,金世安再也忍耐不住,捅开门锁,里头一片狼藉,白露生绳子也挣断了,血淋淋地倒在碎瓷里。
金世安一把将他提在怀里,向外大吼:“围着看蛋?叫医生去!”
金忠明在旁面色沉肃:“是我教导无方,他如今颠三倒四,怎能配得上萱蕙。鼓楼两间商行,文书都在这里,只当给萱蕙添妆罢。”
秦烨铁青着脸,看了看金忠明,一言不发地去了。
很快他们就听说,秦萱蕙大病一场,送去上海治病了。
周叔和柳婶偷偷闲谈,说哪里是生病,秦小姐和她父亲闹了好些日子,也挨了打,根本没去上海,他们猜是送去老家关起来了。
金世安没闲心为这个无辜的女孩惋惜,这是旧社会,人没有自由的权利,他们头上永远压着重重的封建余孽,这是他第一次彻骨地感受到旧社会的吃人与可怖,不听话的就要被锁起来。
而新中国离他还有十几年,真难熬。
金忠明伤了脸面,大约也伤心,许多时日不来榕庄街。这对白府的上下人等来说,反而是好事,老太爷不来,大家欢天喜地得太平。
露生的伤直到近秋才痊愈。柳婶见他在院子里轻巧地下腰,合十念佛:“阿弥陀佛,幸好没落下什么残疾。我的小爷,你就别练了。”
露生倒仰着笑道:“这算什么?您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张妈打我,哪次不比这个狠?我不是照样唱戏吗?”
金世安在一旁嚼着苹果,斜眼看他:“拉倒吧,多打两次你就去见马克思了,光着屁股养伤爽吗?”
柳婶赞同:“可不是,小爷好生养着,听少爷的话。”
露生又把腿扳起来,立在花架上:“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十几年的功夫怎能说废就废——哎!柳婶你别拉我呀,我这儿练功呢!”
金世安在一旁煽风点火:“柳婶把他裤子脱了,老子瞧瞧他屁股上留没留疤。”
柳婶真个上手来抹露生的衣服,露生慌得跑开:“贱皮贱肉好得快,哪有当着人脱衣服的道理!”
柳婶和世安都大笑,金世安吐了果核道:“那你接着练吧,这柔韧性上床绝对没问题。”
露生红了脸,将碟子里的糖莲子向他一气乱掷:“偏你肯说这些浪话,我也好了,晚上不许你来叨三扰四!”
金总拿手上的报纸当盾牌:“闹个鬼?我他妈看报呢——哎哟!崩我鼻孔里了!”
起初露生伤得厉害,夏天里炎症反复不断,金世安存心和金忠明对着干,你说包养戏子是丑事,我偏要满城地寻医问药,给金忠明气得上鸡鸣寺,吃了好几天的斋。
金世安知道他是装腔作势。
有时他真佩服老太爷这个三面见风的计谋——如果金世安不敢寻医,那么白露生吃苦受罪,金忠明很得意;如果金世安隆重地求医,那正好坐实了金少爷冲冠一怒为蓝颜,傻子实锤;如果金世安小心谨慎地求医,那流言只会更加甚嚣尘上,如同之前被刺杀的传闻一样,消息这种东西,你越瞒,大家越感兴趣,什么都不用说,群众会为你脑补一百集宅斗大戏。
无论怎样,金老太爷都不吃亏,他只需要假装很生气,就万事OJBK。
金忠明虽然没有经历过热搜的时代,但显然即便把他放到21世纪,这只老狐狸在操控舆论的技巧上也是技能满点。
全城人都笑话金大少给戏子迷了眼,现放着秦家千金不肯娶,现在还大张旗鼓地给戏子求医——难怪金老太爷足不出户,这是要被孙子气翻过去。
大家都觉得金家没什么指望了,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个缘故,上面似乎也对金忠明放松了许多,并无专员前来榕庄街访查,周裕奉命去金公馆窥探了几次,喜滋滋地回来禀报:“齐松义照样出门看生意,老陈说家里没事。”
金忠明也乖觉,闭门称病,外人一概不见。
秦烨没再说什么,鼓楼两间商行被他接手,很快就重新开张。周裕回来说给大家听,先骂一句:“姓秦的好不要脸,这洋行拿走也就罢了,火烧屁股地开张,真把他闺女当成货腰娘了。”
金世安听说了,只是冷笑一声——这种见利忘义的事情,他上辈子还没看够吗?秦萱蕙真是可怜,摊上这种狼心狗肺的爹。
别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也救不起,他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处理。
每个时代的金融生态都不一样,而此时的民国,正是中国资本市场的的青苗期。它会经历一个模糊的爆发阶段,又在解放后再次进入冰冻,事实上,中国的资本发展是断裂开的,金世安熟识的金融盛世,应当是从70年代改革开放才起步,但整个国际市场的金融规则和金融环境是不会变的。资本总是从野蛮走向规范,现在的中国市场,处于基础又野蛮的拓荒时代,它少了很多法律约束的明规则,多了很多金世安不太了解的潜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