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觉得他这话很奇怪,按理说民国少爷的家,不会比戏子的家条件差。但他爷爷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他刚熟悉这个小巧的院子,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雏鸟情节的留恋。之前他抱怨自己寄人篱下,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队友的家啊!
他心里激动,说谢谢又觉得太假,干脆给他爷爷来了个熊抱。
金忠明被他抱得脸上一僵:“这做什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弄这些孩子把戏!”又道:“我看你伤成这样倒不在意,说放了姓白的,你就高兴得这个形状!”
大爷你是醋厂出品的吧,孙子的醋你也瞎几把吃。金世安想笑,他想起跪着的周裕,又说:“那些佣人……也别打了,他们对我还挺好的。”
“没说要打他们。”金忠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祸福相依,命当如此,这白露生也许是你的福气,好生养着罢,不用送了。”
说完他就走了。
金世安懵了半天,没听懂金老太爷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前文和后文表达的观点完全不一致,前面还在“只有祸处”,后面变成“是你的福气”。如果拿给小学语文老师点评,可能要被评个中心思想不统一。但他没心思想这么多了。
家大业大,爷爷你就顶一下吧,你孙子现在狸猫换太子,暂时只想混吃等死。
一场惊心动魄,他体力透支,眼看着金忠明走远了,他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过来灌水打扇,金世安如释重负:“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能救下大家,就是最大的胜利。
露生的伤直到近秋才痊愈。柳婶见他在院子里轻巧地下腰,合十念佛:“阿弥陀佛,幸好没落下什么残疾。我的小爷,你就别练了。”
露生倒仰着笑道:“这算什么?您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张妈打我,哪次不比这个狠?我不是照样唱戏吗?”
金世安在一旁嚼着苹果,斜眼看他:“拉倒吧,多打两次你就去见马克思了,光着屁股养伤爽吗?”
柳婶赞同:“可不是,小爷好生养着,听少爷的话。”
露生又把腿扳起来,立在花架上:“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十几年的功夫怎能说废就废——哎!柳婶你别拉我呀,我这儿练功呢!”
金世安在一旁煽风点火:“柳婶把他裤子脱了,老子瞧瞧他屁股上留没留疤。”
柳婶真个上手来抹露生的衣服,露生慌得跑开:“贱皮贱肉好得快,哪有当着人脱衣服的道理!”
柳婶和世安都大笑,金世安吐了果核道:“那你接着练吧,这柔韧性上床绝对没问题。”
露生红了脸,将碟子里的糖莲子向他一气乱掷:“偏你肯说这些浪话,我也好了,晚上不许你来叨三扰四!”
金总拿手上的报纸当盾牌:“闹个鬼?我他妈看报呢——哎哟!崩我鼻孔里了!”
起初露生伤得厉害,夏天里炎症反复不断,金世安存心和金忠明对着干,你说包养戏子是丑事,我偏要满城地寻医问药,给金忠明气得上鸡鸣寺,吃了好几天的斋。
金世安知道他是装腔作势。
有时他真佩服老太爷这个三面见风的计谋——如果金世安不敢寻医,那么白露生吃苦受罪,金忠明很得意;如果金世安隆重地求医,那正好坐实了金少爷冲冠一怒为蓝颜,傻子实锤;如果金世安小心谨慎地求医,那流言只会更加甚嚣尘上,如同之前被刺杀的传闻一样,消息这种东西,你越瞒,大家越感兴趣,什么都不用说,群众会为你脑补一百集宅斗大戏。
无论怎样,金老太爷都不吃亏,他只需要假装很生气,就万事OJBK。
金忠明虽然没有经历过热搜的时代,但显然即便把他放到21世纪,这只老狐狸在操控舆论的技巧上也是技能满点。
全城人都笑话金大少给戏子迷了眼,现放着秦家千金不肯娶,现在还大张旗鼓地给戏子求医——难怪金老太爷足不出户,这是要被孙子气翻过去。
大家都觉得金家没什么指望了,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个缘故,上面似乎也对金忠明放松了许多,并无专员前来榕庄街访查,周裕奉命去金公馆窥探了几次,喜滋滋地回来禀报:“齐松义照样出门看生意,老陈说家里没事。”
金忠明也乖觉,闭门称病,外人一概不见。
秦烨没再说什么,鼓楼两间商行被他接手,很快就重新开张。周裕回来说给大家听,先骂一句:“姓秦的好不要脸,这洋行拿走也就罢了,火烧屁股地开张,真把他闺女当成货腰娘了。”
金世安听说了,只是冷笑一声——这种见利忘义的事情,他上辈子还没看够吗?秦萱蕙真是可怜,摊上这种狼心狗肺的爹。
别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也救不起,他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处理。
每个时代的金融生态都不一样,而此时的民国,正是中国资本市场的的青苗期。它会经历一个模糊的爆发阶段,又在解放后再次进入冰冻,事实上,中国的资本发展是断裂开的,金世安熟识的金融盛世,应当是从70年代改革开放才起步,但整个国际市场的金融规则和金融环境是不会变的。资本总是从野蛮走向规范,现在的中国市场,处于基础又野蛮的拓荒时代,它少了很多法律约束的明规则,多了很多金世安不太了解的潜规则。
在什么山头说什么话,80年代下海,90年代炒楼,两千年炒股,一零年玩对赌。学做生意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了解外围,再了解核心,露生虽然不做生意,但他跟在金少爷身边近十年,对商界这块是不知底里也知皮毛。
眼下他是最好的老师。
露生犹有些怯意:“这让我怎么说?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教坏了你?”
金世安笑着坐下:“就是要你把我教坏了,真正的生意流程不用你管,我会去问我爷爷,你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连露生都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大家统统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常识”。
总不能连常识都不懂,就跑去问金忠明,一旦损失了金老太爷的信任,别说接理家政,恐怕连生意都不让他碰了!
金总当年能够驾驭他假妈一样的学姐副总,凭的就是懂规则,本事不如你不要紧,关键是明暗规矩大家心里都有数。
金学弟重托,白学长岂敢有负,白学长夜夜苦思冥想,将现今工商业界的大致情况,凡自己所知的,缕了十几张图表来,日日与他讲解。两人芙蓉荫里,蔷薇花下,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下课了还各自选修,白露生同学选修艺术体操,金世安同学选修近代史。
此时是真恨没有Google百度了,金总便叫周裕拿了各样报纸来给他看。
——繁体字,还是竖着排,金世安看得痛苦,痛苦也要看。所幸露生识字,帮着他慢慢念来。打开报纸金世安先问:“看看哪里打仗没有。”
露生亦觉好笑:“人都盼着不打仗,去年蒋公和几个大司令打得还不够乱吗?好容易太平下来,哪有那么多仗打,就是马上战场也得吃草呢。”
“内战是内战,”金世安蹙眉,“你不懂,我是怕外面打进来。”
露生笑着摊开报纸:“我的爷,你这又心怀天下了,先看看这些字你还认不认得!”
金世安听出他话里嘲笑之意,倒也不觉得难堪,反正他从小就没文化,野鸡大学纯属镀金。金世安嘿嘿一笑:“懂个屁,不上学的将军多得是!打仗还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吗?”
露生点头笑道:“这话有理,我只盼着你有朝一日真能驰骋沙场,给咱们金家光宗耀祖,那时我学梁红玉,给你击鼓去!”
梁红玉本是名将韩世忠的爱妾,巾帼英豪。韩世忠保家卫国,梁红玉为他擂鼓战金山,乃是百世流芳的佳话。昆曲京腔常以此节做戏,露生只是随口说了,说完却觉耳热——他和金世安,算哪门子的世忠红玉?
他真是十几年做戏做得疯魔,过去常自比杜丽娘薄命,现下又比起梁红玉来了,好歹自己也是个男人,为什么不能精忠报国扬鞭沙场?
想到这里,他也不免豪情壮志,拍手道:“哥哥,若真是打仗,你一定带我去,我也要当兵!”
金世安给他说得一脸懵逼:“不是这位同志你思维跳跃很快啊?别扯淡了,念下一篇!”
露生拗道:“你瞧不起我是戏子,不肯带我去,是不是?”
作逼就是作逼,想到哪出是哪出,不作两下大概浑身不舒服。
金世安头大:“你别无限发散行吧?打仗了我们就跑,留在南京等死吗?”
外挂这个东西不可靠,金世安没指望自己能拯救30万受难群众。他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连金忠明都怼不过,还能干嘛?
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但进化之前,先要跟我方阵营统筹好战略大局。
他可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想着精忠报国,金总的思路一向简单粗暴,家里情况这样乱,能保住小钱钱就是万幸,最重要是搞清楚国内形势,一旦不妙立刻卷包走人。
露生听他如此说,沉吟片刻,别过脸去:“若真像你说的,南京大难临头,我可不走——人人都自保求生,谁来保家卫国?”
金世安真没想到他的黛玉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愣一愣又扑哧大笑,他勾住露生的肩:“我跑了你留下,你不想我吗?”
露生拍掉他的手:“我不信你这样没心没肺,你要是跑了,我必不想你,还要骂你呢!”
两人说笑一阵,露生给他打起扇子,又念报纸——他们都把两年这个事情忘在脑后。可不是吗?都听诗里文里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他们是真正的苟全性命就足够了,不求别的什么,安安稳稳,能活一时是一时。
乱世里,人的性命、愿望,和微末草虫毫无分别。
这一年的夏天并不太平,对于长江流域的百姓来说,1931年是祸乱的一年,夏季长江洪涝,许多人流离失所,但对国都的豪贵们而言,南京只是比过去多雨了一些。
秦烨以苏商掌旗者的姿态领头赈灾,金忠明只派人参助善款,金世安踟蹰再三,还是选择不露面。
露生点头道:“此时不去是对的。秦烨既然有胆量另扯虎皮,只怕他们家如今是今非昔比,你是个不善阴辩的人,去了多半反吃他的亏。”
他是谋断的推论,金世安是直接开挂看属性,根据周叔的小道消息,秦烨正在努力抱孔氏的大腿。
妈个鸡,初中历史,金总还是懂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惹不起。秦烨很有眼光,抱了一支未来将要涨停的股票。
但总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别人步步紧逼,自己这边不能节节败退。之前金世安就找周裕夜谈,盘清了金家关联密切的几个张氏旧部,现在他领教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之前大家不知道他在榕庄街,不来看望也就算了,现在全城都知道金大少在榕庄街养病,朱子叙和钱云连面都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