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平原上喷出浓烟,浓烟划过碧蓝的天空,留下一道飘带似的痕迹。这是纽约开往费城的列车,顶头的两节,是为富人和权贵们准备的包厢。
这一下午旅客不多,独有一个华人坐在包厢里。门没有关严,时有行人有意无意地路过包厢,偷瞟里面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他身材高大,即便懒散坐着也仍然散发威仪,脸朝向窗子,看不清面貌,但偶尔轻敲烟斗的姿势,却显出他如传闻中一般的、惊人的气度。
侍应生们在走廊的末端交头接耳:“是他吧?那个男人。”
另一个又从包厢门口过来了,“上帝,他的眼神真令人害怕。”
他们一齐探头,向包厢里偷看——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大家又赶紧地把脑袋缩回去。
“”
金总感觉自己很像个猴儿了。
另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自餐车那头过来,也是华人面貌——显然,他在走廊里听到了侍应生的谈话,也瞧见了他们好奇的眼神,挂着自豪的笑容,他昂首阔步地走进包厢,把一盘果子露轻轻放下。
“这个车上没什么好茶,咖啡还在煮。我看他们做的柠檬露很新鲜,明公用一些吧。”
“明公”两个字把金总雷得头皮发麻,万不料蒋公的王朝里,自己居然能做“明公”,这吹捧谁受得了:“哎叫我金总就行,我这个年纪是哪门子的公?”
那人极快地改口:“金参议,金会长。”
求岳摁灭手里的烟斗,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我姓马,马梦溪,您叫我小马就好。”年轻人露出顶和气的笑容,是虽然年轻,却在官场里转悠惯了的,那一套辞令极是圆滑漂亮,“我没有吹捧您的意思,完全是心里尊敬。金先生,您在美国干出的事业,我们外交人一辈子都钦佩,您是我学习的榜样。”
金总笑了:“学我什么?学我走私假货搞诈骗?”
小马也笑了:“话不能这样说,您是为了国家才以身赴险,成大事者何拘小节?没有华尔街的这场翻身仗,旁人决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就连黑奴平时也常拿鼻孔瞧人,现在他们知道中国人的厉害了。”
金总听他这话想笑,前半句还像个人话,倒比天天精美的胡适还更有见识,后半句可就太危险了。他心说小兄弟,你这话也就八十年前过过嘴瘾,八十年后你敢说一声,黑大哥不把你捶成憨批。
“行了,别站着说话,你也坐。”他收起烟斗,将一支柠檬露递给小马:“你那个小伙伴呢?”
“他去跟车长核对时刻,顺便预定咱们回程的包厢——估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费城还要多久?”
“约摸还得两个小时。”马梦溪知道眼前这位风云人物不拘小节,却也谨慎地不与对坐,取角落的位置,斜签着坐了,捧起果子露饮了两口,又说:“这也是我特别佩服您的地方,寻常人要有您一半儿的名声,无论见谁,只管坐着就罢。您却能不自矜贵,远行探亲访友。”
“”
胡适到底从哪招来你这个马屁精啊,真是捡到鬼了,金总怀疑这位马秘书是不是装了一口油腻话构成的假牙。
他挂起窗帘,田野蓬松的热风呼啸扑进车厢:“哪来这么多门道?我只是闲得无聊。”
这段繁花似锦的日子在求岳看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首演大成功之后,剧团所到之处皆是万人空巷,受各地华人组织的帮助,演出每到一地都比上一个城市更加顺利。
恋爱的酱酱酿酿也甜得一批。
可惜金求岳不是个闲得住的人,你让他在窝里跟黛玉兽腻歪两天,可以,快乐。但要是天天腻歪,那也要看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跨出榕庄街就傻眼的笨蛋,做事也知道要搂草打兔子,得有计划,得会统筹。
他要干点别的事。
这件事说起来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今年春天他们在英国的时候,求岳就和露生说过,希望从欧洲引进毛呢纺织的技术人才。
那时他们拜访了英国的一位老伯爵,伯爵推荐了一位会讲中国话的技术员,叫约瑟夫培黎,可惜培黎已经回国,伯爵还给写了推荐信——两人当时没觉得这事儿还能有下文,谁知美国之行柳暗花明。
金总心里一合计,咦,介绍的不就是美国人?他在美国我也在美国,真他妈天时地利人和。
他决定去拜访培黎。
这一趟不能私自就行,自然也得跟胡适打个招呼。胡大使一向地与人为善,闻言忙道:“这里一切有我张罗,明卿你自便去忙。”又问:“是访朋友还是什么事?要不要我帮你预备礼物之类的?”
求岳不太想跟他细说:“算是朋友,挺多年没见了。”
胡适连连点头:“功成名就,最宜会亲友。”又给他派了两个办事员跟着,就是火车上的这两位,一个姓牛,是个翻译官,另一个姓马,原是胡适的秘书,两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当牛做马的命。
露生听说了笑道:“你还是生得晚了,要是早生个五百年,即便不能做皇帝,位极人臣是少不得的。如你这等精神,时刻想着开疆拓土,有缝没缝你都能墙上打洞,就比方培黎这件事,换做是我,我想不到要把那封信随身带着。”
“我要生在五百年前,哪还能遇见你?”金总笑拍黛玉兽的头:“一天天的吹我也不打草稿,我带个屁的信?早不知道揉哪儿去了。”
“没带信,你怎么找他?”
“信是拿来干什么的?那不就是怕人家不搭理我们,给我们铺个人情,大家见面不要太尴尬。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们是偷偷摸摸的小土鸡,现在我是谁?你是谁?他培黎一个破技术员,见他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还要信干啥!”
露生点头笑道:“你有本事把这话当面说给培黎听,我瞧人家不把你打出来。”他见求岳支手扎脚地摆弄行李,心中好笑,走来推开求岳:“衣服要这样叠!你也真是个富贵命,没个伺候你的人在身边,我看你能把自己过成什么样。”
金总在旁边背着手道:“我不在,你别天天跟那些人喝酒,一个劲儿灌你,你又不会喝,每次都喝得傻乎乎的回来。”
露生掰着指头笑道:“却又来!那请问,哪一个是可以不去的?又是什么远东协会,又是什么记者同好会,我还叫你少应两场,怎么之前你不说不去?”
“你懂个屁。”金总揽过黛玉兽的肩,贱笑:“我在那是我在的时候,我在的时候你可以随便喝,喝完了——”
露生打他笑道:“不要脸。”
“去就去吧,大家喜欢你。”求岳笑着,合上箱子,“反正自己注意点儿,过两天我就回来。”
就这样,大事小事,唠唠叨叨地收拾停当,金求岳选了两件国内带来的扇面作礼,领上他的马和牛,上了火车。
火车在下午两点抵达了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