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卿不就是当初的自己?!
“疏不间亲——孔祥熙当着你我的面说的那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他说怕你偏爱梅先生一人,不愿我后来者居。”
“你知道就好,我事后诸葛亮,说一句不怕你多心,那也只是事后才能说不怕多心,如果当时我阻挠你美巡演,明卿心里一定有疙瘩,是畹华知道了,也要怪我。我是万般疑虑在心头,只恨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盼望是自己多心!因此我当时没有说话,再一者明卿虽然不在,我和公权、光甫都在内,说白了他一个小将缺席,有我们坐镇也不怕什么。”
还有一句话,六爷按下了没说——论精于谋算,未有能胜孔氏者。他不光算到了这两个孩一片痴心,也算到了他冯耿光触景生情,要成人之美。
就是这一点成人之美的柔肠,他们害了。
他在美已经听闻了内的消息,明白势已去。当初工商界跟随在江浙商团身后,现在追随孔祥熙,掉头来给四行施压,要求他们服从央行的管理,协同家控股。
想起当初宋文那副舍命陪君的嘴脸,星夜来道:“明卿无论如何联系不,姐又独断专行,这事看来不好。交行中行,不能失去自主的权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美?赶紧他接回来要紧。”
回想起来只觉得恶心。
“他要用你,掏心掏肺对你;他要害你,多少刀藏在笑里!”这话没有埋怨,唯剩下一片灰心,是彷徨半生灰心到尽的凄凉:“即明说出来又怎样,难道明说出来,你们就不去美了?法币就不了?他以相挟,咱们命门扣在人家手里,但恨自己不是曹操,做不到休教天下人负我!”
话到此处,只听轻轻一响——那金表禁不住他掰了又掰,终于断了。
两个黄金翅落在,露生连忙起身去捡,冯耿光止住他道:“已经断了的东西,不要再去捡了,明卿还躲在家里么?”
“不是躲在家里。他是急怒攻心,从台阶栽下来——腰摔坏了。”露生仍将翅捡起,擦干净放在桌,“他现在不肯见人,也不愿说话,我想人总是难免有要静一静的时候,不如趁着养伤,叫他缓一缓也好。”
冯耿光偏头来看他,晓得这话三分真、七分假,财政部那台阶才有多高?就是倒栽葱也摔不出什么事来。摔坏的不是腰,是求岳的心,
又是一叹息。
“你今天很不同寻常,”六爷叹道,“我以为你哭着来、哭着走。”
露生不觉一怔,下识去摸眼角,果然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太伤心而泪债偿尽,还是心里有股什么念头,支撑着他,要他这时候不能倒下来,不能哭。
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了,不光是为了赔罪,还为了帮金家想想办法。求岳闭门不出,金忠明也抱病不来,偌一个家竟没有一个主事的人。下下几口人,连同句容的工人,都要吃饭。露生想要人裁掉一些,去问求岳,求岳蒙着被道:“那你我裁了吧,我死了你们分遗产。”
露生给他气得没有话说,心里且痛且怜,再问求岳怎么办,求岳理都不理,死肉一样蒙头睡——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裁人的思了。
露生不怪他,更不抱怨他,因为知道求岳这辈其实没有受真正的挫折,这是头一遭。要叫他在这时候为了自保开除工人,无异于在他自责的心又插一刀。无奈这时人口不减反增,从美带回来的二几个人,都拿的月钱,和丁广雄一样开销。时不时有人来门闹事,句容那边是丁广雄负责看守,榕庄街这里就得文鹄带人看着——这笔钱也是省不下来的。
柴米油盐,样样都要钱,可钱从哪里来?
谈的结果是日商进来,日资银行不许,这于将江浙的纺织商们得罪了个遍,连同做肥皂的、做火柴的,各行各业,谁提起金家不是恨得牙根儿痒痒?霜雪交加,无人肯来帮援,反都来索要求岳先前允诺的罢工善款,更有一批批的棉商来催缴货款——那是靡百客去年就订下了的。
露生将账面缩了又缩,筛一样数那江河日下的惨淡的家底,要让一个商人家庭崩溃实在是太容易了。求岳太冒进了,喜欢赌运气,好的时候不觉得他有问题,现在露生也恨自己当初没做那个勒住他的缰绳——起码不该让他冲动之下许诺承担罢工的损失,这比赌钱抽烟还要烧家!
现下左支右绌,眼看着句容那边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还是要找银行来想办法。
金家在交行还有股份,可宋良说,今年法币改革,银行暂停分红的结算,退股是不能退的,要拿钱必,须要明年再说。
他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冯六爷。
怀着这一腔心事,他在冯公馆楼下徘徊又徘徊,想不通金家何以一败至此。可见了六爷,怨愤涌心来,错愕也堆心来,他瞧见六爷满头的白发——虽然衣衫笔挺,白发从他两鬓疯了一样涌出来。
六爷在回的路一夜白头。
露生知道他帮不忙了,再求他帮忙,要冯家也逼死了。
从海回来的一路是浊热沉闷的一路,不见太阳也不见雨,只是阴,火车从阴沉里来、向阴沉里去,露生竟觉得这车是向着狱开的,车的人也说话,那音冗冗杂杂,是无头无绪的闲话,教人听出百爪挠心的气闷。想起金世安从前说的那番话,那一股不甘心在心里挣,惋惜和痛心也在心里挣,挣得酸心头,又怕到家叫求岳看见,茫然坐在窗口数路程。
也不知数了几里,火车换汽车,回了榕庄街,周裕急匆匆赶出来迎接:“小爷快去看看,少爷起来了一儿,不知怎么爬到房顶去了!”
露生怒道:“他要不争气就由得他去!当初怎么教导我?现在自己倒来了,这一点事情寻死觅活!”
一面说,一面不停脚往里走,看见求岳一个人房顶,倒不是要寻死觅活的思,手里不知拿的什么,呆呆坐着。
露生恐怕他又看了什么,触动伤心,只是此时自己也是满心的疲惫,哑着嗓问他:“你在那面干什么?谁又跟你说什么了?”顺着梯|,也攀房顶,好容易挨着求岳坐下,一看他手里,原来是张报纸。
因怕求岳看了难受,家里严令不准报纸拿到书房卧室,不知求岳从哪里搜来的这张旧报,露生就着他的手看了一遍,心下一凉——原来是家里不知哪个爱看电影的丫鬟,偷偷剪了这个东西,塞在书房的格里。
那面还是今年春天的消息。
黄昏的夕阳下,原本是很浪漫的场景,教人看出江河日下的伤心。血红的夕阳照着那报纸的标题,是一张巧笑倩兮的遗照,并一行极的讣告。
求岳有一点像傻,含糊的哭腔道:“阮小姐死了。”
一个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死得轻如鸿毛,她和这时代的剧变毫无关系,只是因为流言蜚语和爱情的失才服毒自尽。她的遗照是当初给靡百客拍的广告,她褪色的笑容仍似当年初见时的淑雅。
露生说不出话,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一刻忽然簌簌而下。抱着求岳道:“你要哭就哭出来,憋着。”求岳放哭,他也放哭,哗啦啦似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如鬓毛之衰白,如美人之薄命,世间无可挽回的一切可惜可痛,欲要哭时,竟无从哭起——唯有这鲜活的一个阮玲玉的死,给磅礴而茫然的剧痛撕开一个眼泪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