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开始,露生夜夜都往钓鱼巷去了。
这些曾经的红姑娘们使出了当年做花魁的小心思,她们懂得怎么套住男人的心——哪怕套不住心,至少套住他们的脚。只不过当年套住男人是为了捞他们的钱,如今套这个男人却是为了给他送钱。
送钱和捞钱的原则其实是一样的。你不能一下子狮子大张口,把人吓跑了,得细水长流,还得有点旧感情,再者要找一些推辞不得的正当借口。头一次,她们只给了露生二百块——打听了他以前的堂会市价,谨慎地只翻一倍。
后续的借口就很冠冕堂皇了:我们想学唱戏。
连前因后果她们都编圆乎了,因为“年纪大了,已经不大受宠,糟老头子又纳了个唱戏的,在家里活给我气受”,同情分先拉满,“不就是唱戏吗?谁他奶奶的没有嘴?”就是,说得在理,“我只是不会唱成本大套的,但我会唱曲子呀。”你看基础多么好!这还不教吗?不教不是人呀兄弟。
露生只好笑道:“那就教几个现成的段子——我把话说在前面,我既拿了这份钱,咱们就不能含糊,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们这年纪学戏已经是晚而又晚,须得加倍用功,若教我看见哪个偷懒耍滑,在这儿打马虎眼的,便知你们不是诚心学了。”
姨太太们都道:“诚心!诚心!”摇着扇子夹着烟,叽叽呱呱又道,“但你也别把教徒弟那套望我们身上扳,毕竟都这个年纪了,下腰劈腿的,我可不行。”
“再说了又不是真要出去唱戏,犯不着丁是丁卯是卯的,先拣我们想学的学吧。”
“讨价还价,也算诚心?”
“这叫讨价还价么?这叫丑话说在前头。收一分钱做一份事。我家里请的跳舞的老师,会说好几国的话,那也是顺着我的意思来的,我要学什么,他就教什么,谁花钱买板子吃?”梦芙敲着长烟杆子,“玉姐,你是没去过人家里当差,不晓得这里头的行情。我们虽然是酘了钱在这儿预备齐上课,那价钱可都是单上门的价钱,一毛也没少给你。”
捞钱和送钱的道理是一样的,还能由着你搓圆捏扁吗?得有点儿姿态!
露生稍稍一怔,点头笑道:“好,这话不错,那说吧,你们想学什么?”
——这个早就想好了!
大家嘻嘻一笑:“学你那扮上!”
她们的心态和后世的追星女孩一样,带有一些买椟还珠的性质,欣赏热情十分高涨,但欣赏的角度却常常是舍本逐末,导致整个教学的过程也是完全的本末倒置。第二天,露生就带了行头包袱来——四五个包儿,情知她们是玩闹的,要玩就玩痛快吧!
包袱打开的那一下,满屋子的争光耀眼。
这是一个多么瑰丽幽深的世界,像芍药花开一样,喷吐着香气打开了。久在梨园的人是没有这种感受的,他们欣赏头面是另一种眼光,英雄看宝剑的心情,识货却内敛,想到的也不过是扮上之后上台的效果,远没有那一种外行人看热闹的心情来得震撼和激烈。姨太太们围拢过来,短暂地屏息,不禁啧啧称奇。
“玉姐,这是你压箱底的好东西呀。”
她们见过些世面,知道料子必定是好料子,宝石也都是真宝石,但它们复合起来,构成了一种有生命的存在。有一些是大起严妆,凛然生威的华艳;有一些则是娇花愁颤,光看衣服便已知道柔情似水;有一些朴素的,妙处都在做工上,素银锭子也是圆润生光,台下看不晓得为什么那么端庄,此时拿在手里一看、才知道原来雕花缝儿里都精致的;正的凤头桃、反的茨菇叶——虽认不清,可是每一件都诉说故事,宛如宝石璀璨生辉,也是绫罗情丝万缕。它们柔软地堆叠在那里,自己就能娓娓道来,每一套皆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把它们穿戴起来,你简直能看见它们的期待,期待一双清灵妙目、期待一副宛转歌喉,期待一握盈盈腰身,把帕子拈起、把扇子摇动,把几百年的传奇吹拂起来,这些传奇就是它们的灵魂和精神,就是被我们称作文化和传承的东西,一种绵绵不绝的从容的美。
女人们伸出手去、小心地摸,没来由地觉得很亲切,可是又生一点不敢亵玩的遥远。从前知道玉姐很走红,名声响亮,但谁也没真见过倾城名伶的衣服箱子到底是什么样,这下算是开了眼了!
有个不晓事的就问:“这些东西卖了,得值不少钱啊。”
梦芙张口就要骂,兰珍按住她道:“说的什么话?这是凤凰羽毛龙头鳞,看家的东西,玉姐出去做堂会,就指着这个镇场子的,卖?卖了他穿什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连这都不懂么?”
露生给她说得一愣——其实心里真没那么想。头面衣服,卖就卖了,早就卖了不知多少了,这是最后剩下的几身,自己顶喜欢的,翻看了好几次,没有舍得卖。他打算留给传习所,即便以后不唱了,承月他们还能用得着。
今天拿来无非是以真心待真心,别管这些姨太太过去什么经历、如今什么身份,人家是拿满腔真心待你的,已经辜负过一次了,如今懂事了,不能辜负第二次。他做人向来如此,既要真心回报,那就不分什么三六九等,只管好的拿出来。
可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倒像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因此默默一笑,就算认了。
他不反驳,大姐们反而拘谨了:“那我们好穿吗?”
“比来玩玩也就算了。”
真想穿啊,也不是没看过戏,看人家穿不觉咋样的,怎么此时送到面前这么撩人心肠!她们闹不清这是玉姐的魔力,还是从前没仔细看,洋装买了一套又一套,哪有这个好玩呢?这种古色古香的幽情,换一种身份的感觉,想想就好玩呀!
露生瞅她们笑道:“就是拿来给你们穿的,衣服罢了,别糟蹋就好。”说着,正色道,“这可是你们自己点来要学的课,要扮就认认真真地扮,勒头片子我都带来了,待会儿不许叫疼!”
大家“轰”地一声,快乐得要飞上天,接连着便是吵吵嚷嚷的“你穿这一件、我穿那一件”,“你别弄坏我的花儿、我没沾着你”,叽里呱啦的吵闹简直要把这栋小楼给震翻了——你别说,她们在描眉画眼这种事上确有天分,自己跟着学起来,折腾了两三个钟头,居然个个都还很像!
贵妃自然是让给梦芙穿了,她那珠圆玉润的样子也衬得起,梦芙自捻了个做作的兰花指,学梅兰芳的样子嬉笑:“贵妃醉酒——给我杯子拿来!”拿的那个杯子却是高脚杯,里面红葡萄酒。大家嘲笑道:“古代人喝洋酒?你别笑话人了!弄个黄酒盅子还像一点。”
露生笑道:“这倒也未必的,凉州词说葡萄美酒夜光杯,贵人们才能喝。我看贵妃喝的只怕就是葡萄酒也未定。梦芙姐这是歪打正着,典故虽不通,其实是对的。”
宝珠也打扮好了,闻言便问:“那我这个是什么?”
露生失笑:“你过去来听我的戏,原来不认得这是谁?”
宝珠就不好意思说话了——听什么戏呀?净在下面调情摸大腿了。要不是你当时红,又好骗,随便听谁的也都一样的。支支吾吾地说:“看过就忘了。”
露生也不难为她,温和道:“那是杜丽娘,算我最拿手的戏了。”
宝珠好学:“嗯,芙姐是皇帝妃子,那我这个是什么呢?”
“太守老爷的千金。”
“嫁得好么?”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她自己个儿觉着好。”
她们扮出个样子来,描着、画着,自己都惊讶这次仗义出手的过程原来没有想象得那么枯燥。她们原本是打定了活受罪的心情,来给玉姐下台阶,不想居然很有趣!再听玉姐清声脆语地讲故事,个个都听住,头一夜骂张生不是个人,后一夜笑潘必正浪得很,对唐明皇她们是一起无奈且表示理解,讨论讨论,又觉得这皇帝做人很没担当,“糟老头子都是这个德行”,过后,甚至凭着人生阅历,看出墙头马上是硬圆回来的,她们当年也动心过少年郎的——什么结果?那裴少俊未必不是第二个张生,就硬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