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铭介绍了三个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还没弯下去,骤然间“啪啦”一声脆响,金忠明将手头的瓷杯照着汪院长摔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泼得整个圆桌上的人站起来退避。
“那边银行的经理,我不认得,我不管,什么实业社的经理,我也不认得,也不管。”金老太爷指着铁锚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当初你来我家,怎么样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着我赏脸见你一面,连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顾,叫我老祖宗,你还记得么?”
加藤颜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时彼一时,老太爷一定也不会想到,我还有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
“你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你怎不问问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连我家养的戏子都去讨好,又是送绸缎、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一样的东西,也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若有些骨气,当初别做这乞丐般的事情,倒还算有一二分脸面,你在戏子的门口摇尾乞怜,给唱戏的一路轰出门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这儿跟我们说话?”
汪兆铭用手帕擦着脸道:“金老太爷!话不可如此说,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着地道:“汪院长也知道这是民国,不是满洲国!”
汪精卫预料到了众人的愤怒,但没想到金老太爷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长的颜面是半点不顾。面色铁青,不能置一词。
金忠明大声道:“松义扶我起来!”
齐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后,闻言弯腰扶着太爷起身,金忠明将拐杖抛于他手上,排开众人——与会的人哪有坐着的?皆是瞠目而立,见金老太爷颤巍巍走来,都让开道路。太爷走到圆桌半腰处,拣一把椅子,面向汪兆铭和日商,四平八稳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读书务农,到我这一辈,虽然无能,也是三榜进士,金笔御点。我内人祖上满门忠烈,康熙爷恩赏荣耀,我随孙大总统起义平乱、打过张勋、打过袁世凯——非是我拿身份压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这里说话。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样,哪个不是一方郡望、乡绅乡贤?哪个不是祖宗荣耀、我辈扬先?”他指对面日本人道:“这些小国蛮夷,贩夫走卒之流,汪院长要抬举他们,我们不便伤你的面子。但君子相谈,当与君子,岂能与小人同席?我不论他书读过几何、祖上有何功绩,只看他品性猥琐,一旦生意落败便连囊气也无,恨不得跪下来求人,这样没脸的东西,和我们说话,岂不把我们几代人的脸面也都侮辱没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唤人也比他高贵些!”
齐管家极有眼色地递过乌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众人道:“愿自降身份,和他们同席的,但去那边坐着,不愿辱没祖宗的,就坐我身后来!”
一言之下,众人心中大感痛快,心头都是狠出一口恶气!
满清遗老的作派居然可以这么爽彻人心!
荣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松心头一口气,之前皆忧虑金忠明老迈庸懦,坐在这里不像尚方宝剑,倒像个磕坏的玉玺——还是心太急了,太焦虑了,不到时候人家不发动,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爷爷能怂吗!
两人相顾一眼,正欲举步,忽然有人拖着椅子,铿铿铿在金忠明对手放下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是一愣,这是哪个?
沈宝昌青筋暴起,也不管旁人暗议纷纷,憋着气大声道:“坐!他们坐,我们也坐!”
——须知金老太爷的话,于众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扬眉出气,唯独碰在沈经理心上。他祖父扬州主簿,父亲知县知州,长兄更是光耀门楣,历任财政内务次长、两省省长。沈经理心道我在商会里不过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们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贵,凭什么你们傲倨主席,我们在下陪座?
难道就凭你们占了东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对坐谈话,怎能与贼同席!
众人虽不知这底里,看他激愤,亦觉奋然。章乃器一声不响,把椅子挪到沈经理身后,张嘉璈也随他落座。荣穆二人以手相请,都在金忠明身后坐了。江浙的商人们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渐渐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爷身后涌去,满屋子拉动椅子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但见房间里倾倒的沙漏一样,半个房间或坐或站,或怒或忧的各色面孔,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汪兆铭和三个日商代表孤据一隅。
孔部长和宋子良左右为难的神色,意识上挪向对面,屁股停在汪院长身边没动。孔祥熙连忙站起来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说话,不要伤了和气——汪院长,你这举措很不妥当,今天我们谈国内的经济,怎么能把日商带到会场来呢?”
蒋经国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政令,可否请来一看?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允许日本人参与今天的会谈,你有他的签字么?”
汪兆铭不理孔祥熙话语,但向蒋经国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长,他是你的父亲,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员长。建丰,你的称呼不太合适,想法也不太合适,怎么中华民国是你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么?”
蒋经国头上渗出些冷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我行政院院长的身份,会拿一个假的文件?”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三个日本代表亦交头接耳,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舔狗似地围坐汪兆铭身边。那两个年纪稍长的日语唧咕了几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说道:“蒋先生,汪院长,不必为了我们争吵,我们自己有话会说,我会说中国语。”
他方才以汉语和金忠明对答,虽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侧目,此时字正腔圆的高声发言,便将目光全聚拢在一处。
加藤彬彬有礼地起身:“中国的各位大商人们,觉得我们作为日本人,没有资格坐在这里谈话。但就我们看来,贵国也没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总理阁下拿出的政令,国民居然不能够相信,公然地质疑他,我们也觉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当然了,这是贵国的内政,和商业无关,我们没有评论的资格,所以不评论。我想问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击我们,蔑视我们,认为我们无进入会场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视会场,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据我所知,你并不是江浙财团的当主,就连金氏你也没有决断的权力。江浙财团、安龙纺织厂,一向是你的孙子话事主张,你列举的光荣已经是过去的光荣——你不经营业务、不过问生产,又有什么资格来代表中国的商人们发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着拐杖道:“真是可笑!听你中国话很通,原来长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产业也是我一手挣下,岂有我说的话他不听从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团说话不算——你问问这些老兄弟们,我金某人说话算不算数?他们服不服?!”
众人惊诧于加藤流利的汉语,又听他指桑骂槐,让蒋经国脸上十分难看,正盼着有人怼他一句,听金忠明如此说话,都你一句我一句应和:“老太爷说话不算?反了天了!孙子还能越过爷爷去吗?”
“你是什么东西,也问太爷算不算?我们偏就服他!”
“够了!够了!真是成何体统!”汪院长拍着桌子怒道:“在这里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有没有把我这个行政院长放在眼里?别人话里话外什么意思,难道听不出来,能否顾全一些体面,尊重一下我的在场?”
他向两边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经理也少说两句!先听我说!”
众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葱?只是这话说不出来——刚被日本人指着脸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顾全蒋经国的脸面、兜着汪精卫的破脸,都忍气不言。
汪兆铭长了气势,见无人说话,走下主席位子说道:
“你们要分开坐,要割席立志,我允许你们这么坐、尽管坐!我只问问诸公,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单单就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势不两立?若是今天他们不离开会场,你们就要为这么点事情僵持不下是吗?”
代表们全是妈卖批的脸,这他妈是一点事情?
汪院长却是更加激昂的脸:“想起来了吗?我们坐在这里是要谈法币的事情,谈我们的经济,你们搅和政治问题是干什么?”他指着墙角的立式大钟:“已经十点半了,现在国家困难,中午可没有宴会来招待你们吃吃喝喝!须知我们在这里僵持一天,就是陷国家于水火一天,陷国计民生于倒悬一天!你们口口声声,要名要利,不以名利为耻,我汪某人愧无可对,但我请你们想想,为了你们自己的名声、权势、财富,使得万千民众苦无生计,为了一点与日本商人的陈仇旧怨,以众挟单、一意孤行,你们良心何安?于心何忍!对不对得起你们顶在头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着那封政令,在会场里走来踱去:“我告诉你们,今天把日本代表请到这里,是我的意思,国民政府的意思,这没有商量的余地,政府也不看你们的脸色。方才你们跟我摊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话讲明——今天摆在你们面前,两条路选。
第一,你们继续抱死自己那点产业,等着政府低头的那天,我也告诉你们这路是死路一条。主席已然和我达成共识,先救援国家的经济,再考虑其他问题,你们不要百姓,我们为天下父母,我们要管!五月份的时候中美对峙,法币不能落实,那时日本友商就已经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表达了极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拟劝商界停止排日,可你们喧哗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们听从了金明卿的意见,听从了孔庸之的意见,给予你们时间,让你们和美国谈、和英国谈,谈来谈去,只顾着谈情说爱,只顾着宠幸戏子!令全国民众嘲骂愤慨——孔部长也极无能!与英国斡旋良久,斡旋了个什么东西!”
孔祥熙骤然起身,垂手而立,认罪地一言不发。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卫怒视他们一眼,又看圆桌对面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条路摆出来,摆出来你们自己看。我要敲醒你们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闭,对于我们目前急迫的现状是没有一点点帮助的,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错误。”
他姿态铿锵地向金忠明转身:“金老太爷,你是清朝的皇亲国戚,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国是为什么由盛而衰——不就是‘闭关锁国’四个字么?明强锁国锁死了,清强锁国也锁死了!唐为何强?万邦惠好,汉为何强?丝路通西。今天我们的政府、我们的主席、我们的行政院,没有一个赞成闭关锁国,你们这些遗老遗少倒自己锁起国来!
日本需要我们的货品,我们也需要日本的棉纱,日本的资金等着投资,你们又缺少资金来周转流通。你们的账面因为排日呆滞不能周转,你们的货品因为锁国不能外销变现——这都是图什么?为什么?”汪院长语重心长、沉痛的脸:“治国如治病呀!抱塞梗流,岂非苟延残喘?血脉畅通国体才能健康地站立,我们要有中华的自信,要有中华的气魄和远见!
所以今天,今天我给你们指明第二条路,放下仇怨、放下过去的心结,我们的眼光应该放在未来、而不是过去。我希望大家能够摆脱对日资的成见,在商言商,银行应当一视同仁地给予日商担保,诸位应怀着自信之心与万国商品公平地竞争。”他奋然振臂,“只要大家能够接受这个议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诺重议法币,开放兑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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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你的汪院长,能用最浩然正气的脸说最下流无耻的话。
在座的老财们脑子幸而是没被门夹过,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线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这一席话语说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众人全是满脸问号,不料卖国还能卖得这么声泪俱下引经据典,一时之间居然难以驳正。
此时话头都在金老太爷身上,众人不自觉地注目于他,见他气得老脸涨红,都伸手抚他顺气:“太爷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轻声地安抚:“老太爷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话好好说,话挤话地气着了,孩子怎么办?”
金忠明望他一眼,涨红的脸色逐渐泛青。
他望望众人,目光回到汪兆铭面上,似乎在酝酿一个足以振奋所有人的发言,张口几次,却又咽住,仿佛这话从腹中出来要烫着舌头似的。
众人先是忧心、俄顷转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说话啊!这要酝酿什么?汪精卫那才学是中过举人留过洋的,广州府试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么用?说话如做人,品性为先、皮囊是末属。难不成还要现场做个八股来驳他?
刀刃还是要精钢,代替的始终不得用,眼下这个针锋相对的局面到底不是七十岁的老人能代为处理——众人见他眼中悲愤之意,不好越过他的话头,心中却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这,哪有这些踌躇?此时唯欲痛快响亮的一句话打脸,一句“他妈的”不就完了!恨不得干脆担架抬了明卿到会场来,怎么偏就这个时候病了!
——金总根本没有病。
他被锁在金公馆的二楼,而这一次,没有梯|子给他开挂了。
求岳在窗户上砸了又砸——没用,外面铁条焊死了,谁他妈能想到民国居然也有防盗窗!再一想老虎窗本来不就是民国发明的吗?
放平时可能还挺好笑的,金总弱智笑话再增一则,但他现在笑不出来。
前天,他在中央饭店和蒋经国谈话。说实话蒋公子并不是他心里最好的选择,用外挂来看,蒋公子日后对我党并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充其量也就是个促进两岸友好的水平。但孙夫人和石瑛都劝他:“现在找他是最合适的,不要把问题再扩大化,先救起民生这口气要紧。”
从历史来看,求岳愿意相信孙夫人;从交情来看,他信得过石娘娘这个军师。
谈话的结果还挺愉快的,蒋经国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一些促使统一战线尽早实现的积极愿望。两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会面,谈到兴浓处,还开了瓶红酒。正在咂摸对饮,服务生领着个人上来了。
求岳回头一看:“齐叔叔,你怎么来了?”
蒋经国和气笑问:“这位是?”
“是我爷爷的管家,从小把我带大的。”求岳挺久没见齐松义,心说家人到底是家人,这肯定是老头不放心,叫齐叔叔过来看看。
果然齐松义给蒋公子作个揖,温声向求岳道:“太爷叫我来看看少爷,要是这边没忙完,家里送衣服过来,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爷回去换洗一下。如此形象,见人也不尊重。”
求岳这才发现蒋经国坐得离自己有点儿远,顺着齐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腻腻的发亮——终于意识到脖子上头上烘人的气味,嗯,劲儿不是一般大。
蒋经国乐道:“你回去吧,这里该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着,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一指求岳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该不会明天要这样去见人吧?”
金总快乐地闻闻自己,什么时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齐松义走到楼下,叫车子送回榕庄街。齐松义道:“何必再去那里?少爷半年没有回家,难道不去看看太爷?”
求岳听他话里有话:“爷爷怎么了吗?”
齐管家的脸色藏不住了:“太爷怎么了?少爷倒来问我,究竟是谁是他亲孩子?少爷在国外这么久,回国来只顾着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爷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为人总该讲些孝道,中央饭店离家里又不远,你就是捡个空回去见一面也好!刚当着蒋公子的面我不好直说,现出来了,换衣洗漱,怎么榕庄街才是你的家,颐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爷白疼你了。”
一席话说得金总垂头听着,齐叔叔真把他心说愧了。
:“我混账我知道,但是齐叔叔,你看我这样子,我从四川刚回来,爷爷见了我不害怕吗?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不像个人。”他低着头辩解,因为腿长,和齐管家并坐后排,就有些折起来的难受,:“毕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庄街。你让我去整理一下,我干干净净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爷爷一起,我不对,我不孝顺。”
他目光低垂着望向窗外,没有看到齐松义在他身后踌躇的神色。
两人忙忙地回了榕庄街,齐松义就在外面车上等着。露生也不在家,求岳便交待周裕,家里炖些补品,明天给金公馆送去。自己换洗、刮了胡子,和齐松义一起往颐和路去。
那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已经不是头一次对不起爷爷了。
家里出事的时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带着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时候,他让老头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呆了大半年;去美国,他说走就走了,让爷爷一个人在家牵肠挂肚,还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吃斋念佛呢。
要顾全一个家真是难,以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多半的事情是别人在打点,自己连点起码的孝顺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后的考虑。
这时候也不敢想露生,有点什么屁事就跟开挂有瘾一样地想着露生在就好了,金总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
夜色里,他提着两包阿胶冲进金公馆——这还是周叔临时翻出来的,自家看望,提人参什么的也太损了,倒是露生细致,常备着给太爷走动用的礼,炖好是来不及了,打了个包儿给少爷提着。
金忠明在楼上的房间里。
窗帘厚厚地垂下,满屋子的药气。求岳要去拉开窗帘,齐松义止住他道:“太爷不能见风,现在已经入秋了,老人吹风了不得。”
求岳点点头:“我是觉得空气不好,不能吹风就白天再开窗换气吧。齐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爷爷说说话。”
老太爷原本大约是睡着,两人说话走动,他睁开眼睛问:“安儿来了么?”
求岳连忙趴到床头上:“爷爷,是我,我回来看你。你怎么生病了不告诉我呀?现在好点儿了吗?”
老太爷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缓缓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对不起你。”
他生气也好、怪责也好,都好过说这句疼人的话。
——委屈是亲人面前最委屈,哪怕这个亲人是假的。
求岳是真的想哭,趴在爷爷床头,不敢掉泪惹老人伤心,哑着嗓子给他掖被:“没事的,都过去了,明天蒋经国跟他爸说说,这事就过去了。”
金忠明神情复杂地看他,只是叹气,叹了半晌,攥紧孙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么苦都让你吃了,好的事情,轮不到你。我也想劝你为自己想想,我年纪大了,劝不得你。”
“爷爷别说了。”求岳听不下去,越听越扎心,三更半夜的难道祖孙俩在这抱头痛哭吗?给金忠明顺着气道,“过去的事不想了,啊,别想了,做生意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的,总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当那个领头羊,你不用为我难过,我真的没什么。”
金忠明老浊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当真这么想?”
求岳嗐气道:“乐观嘛,对吧,乐观总比悲观好,想开一点,别气着自己。”他又给爷爷掖掖被角——唯一表达关心的动作,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了,“睡吧,我看着您睡。”
“要不嫌我老,你靠着我睡一晚吧。”
“嗯,我靠着你,怕冷我暖和。”求岳笑道,“我这还刚洗的澡呢,好闻!”
他疲倦极了,金忠明那张海绵大床又软和得出奇,说是靠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其实也是依偎在亲人身边,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来,一切都变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金总是凭着一点警觉的生物钟,没有一觉睡到傍晚。他睁眼看到座钟已经指向九点,惊得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还好,迟到个半小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飙车往财政部赶也还来得及。
他一面找他的外套,一面向外面恼怒叫道“怎么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见踪影,裤子也不见了,不知哪个操蛋的下人给他裤子脱了,上身也换了件睡袍。他穿着内裤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觉得有点不妙。
金家的规矩,少爷嚎成这样了,早该鱼贯而入的丫鬟捧着东西过来伺候起床。
——没有人进来,整个金公馆死一样的寂静。
顺手拉开窗帘,窗帘后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灯瞎火,谁也没想起来抬头去看窗户,现在天亮了,窗帘拉开,原来外面密密麻麻,钉的全是铁条。
他冲到门口去,试图拧动门把手。
锁死了。
中山北路的财政部大会议室里,谈判仍在剑拔弩张地进行着。
剑拔弩张,但空气凝滞。
千言万语堵在各人心头,千头万绪在他们脑中一团乱麻,行政院如此强硬的态度令他们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面也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迈的手逐渐握紧,中风后的脸也愈发歪斜,荣德生见他情状不好,恐他旧病复发、别是要厥在这儿了!一步赶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着拐杖站起,含糊迟疑地问道:“只要同意日资进入,你就同意法币开兑?”
众人全愣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是气糊涂了还是急糊涂了,问这种话!
荣德生原本要轻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老世兄你说什么?”
金忠明脸色难看至极,放开口齿,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们今天不和日本人计较,你就能开放法币兑换,这事就算完了?”
一众代表人都傻了,太爷你具体指哪个“完了”?完事了还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说句坚硬话,怎么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这儿却软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静之中,有人骤然大喊出来:“今天要我死在这儿,我也不能同意!”
众人错愕看去,只见沈宝昌高举着茶杯,那里头的水是早洒得没了,歇斯底里哭道:“轮不到我讲话我也要讲!我受够了,受够了,什么中华气魄!什么自信自强!都他妈是屁话!屁话!汪院长,各位老爷、大人,还有那边的他妈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知道么?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我四弟那时就在关外做事,大家合议了和日本人绝交,不在他们的银行做事、不跟他们的商人往来,结果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枪逼着我们开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怜的四弟,老幺呀!家里顶小的孩子,就因为不顺他们的意思,不愿意上班,给他们开枪打死了!留下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寡妇,连孩子都没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无可忍:“汪院长,这叫陈仇旧怨?这血仇是永远记着!我沈宝昌无能,赚钱没有门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盘,但你叫我们跟仇家笑脸相迎地做生意,谁能忍下这口气?”
几个纺织厂的厂主闻言泪下,又七嘴八舌争道:“便放下这一笔,退开不算——是你糊涂了还是当我们都糊涂?要银行给日商担保,给铁锚担保,让他们贴账转账,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转给日本人吗?日本银行投我们的产业,日本商人吃我们的担保,这是要挖了我们的根呀!”
“是的,这怎么能行呢?这也不是公平竞争,这是公然的剽窃啊!”
纷乱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说道:“今天不谈了,我们不谈了!汪院长,你给的哪条路我们都不能接受,既然谈不拢,那今天这场会谈就算失败好了!”
汪兆铭目光旋转,是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
章经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说的名门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纪最轻、说话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两方胶着,代表们这边缺兵少将,于士气不利,且金老太爷那话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违背众人心意,吵起来没有好处,反而自乱阵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前方凶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战。
他架着沈宝昌坐下,果决向汪兆铭道:“既然两条路都是死路,汪院长又志在必得,那看来是大家都没有做好接纳对方的准备,你这不是谈判,是威逼。我们继续考虑,请政府也继续考虑,考虑到成熟的时候择期再议。”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继续罢工罢市,顽抗到底,不仅要抗法币,还要给肩上再加一副担子,号召反对日商,是吗?”汪兆铭从容笑道,“章经理,好大的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此百里长行之后又加百里,你的同道们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个年轻人,尽管狂妄说话——这话算数吗?”
此言一出,会场内议论纷纷,众人心内皆是暗自打鼓——现在要退?退了回家干等吗?日盼夜盼好容易盼来会谈,如果一点好处都捞不到,那岂不是回去继续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