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消息,毋论再怎么快,它总是要比互联网来得慢得多。
尤其是当你想要鸵鸟的时候。
“天津、北平,两个地方演过这个戏了,各个报纸上的评价还都非常好。”来看望的戏迷姓邓,邓先生与一干友人都是吃了苍蝇的表情,“我专程从天津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邓先生早年在南京做文员,捧了露生不少的戏,后来跟着公司搬去了天津,逢年过节仍回南京探亲。今年市面不好,原本是不预备回来过年的。
他在家门口的戏院门口意外地看到昆曲戏单,不免生怀乡之感,又看见场面似乎不算热闹,因此买票进去听了一场,权当过年犒劳自己。谁知越听越不对劲——越女剑他没有听过,但作为忠实的老戏迷,偏门拐角地,自然知道些消息。
“当时我坐在台下,越听越不对劲,这故事分明不是原本的浣纱记,改动很大。国内没有听说过第二个改浣纱记的昆班。再一者更没有哪个浣纱记里是带越女的。”
邓先生就有些坐不住了,他顾盼四周,台上伶人唱得不算绝好,但该有的东西似乎也不短哪样,而观众皆有赞叹的表情——显然是喜欢剧情新颖,看戏嘛,第一遍谁看做工?故事好看就先入为主了。
越想越不痛快,疑窦丛生,他当即折返回家,偏偏是天色已晚,电报局关门了——再一想这么长的事情,哪有钱打电报?回家把和票友的书信细细读了一遍,又有些似是而非。奈何公务缠身,挪不开假。直耗到眼看开春了,邓先生左思右想,到底买了一张车票,来南京望候小爷。
这一望候,把邓先生的脸都望候绿了。
“我们这段时间,天天来听你的素唱,故事都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另外几个本地的戏迷气愤道:“我们和邓君对了一遍,明白无误地就是越女剑!”
邓先生道:“我去南市看了好几次,没有立刻来,还有个缘故,那广告上写了一句话。”
露生的手心冒些细细的汗:“说什么?”
“说是‘明珠岂能蒙尘,密友倾囊相授。’”邓先生有些复杂的表情,“剩下的、剩下的我就说不上来了。”
露生听到此处,气填胸臆,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定定地只是坐着。
邓先生与众人相看一眼:“所以我们问问小爷,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若是你当真为难,其中有什么隐情,那就当我们没有说过这个话。”
半晌,露生冷笑道:“隐情?果然是隐情!隐得连我都不知道了!”说着,手中曲板拍在栏杆上,硬生生拍断了,登时眼泪下来。
难怪汤飞黄和武小艾这么沉得住气,难怪他们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来寻。
合着做了个窝在那儿苍蝇孵蛋呢。
戏迷和承月见他哭了,都围拢来劝,露生三两下擦干眼泪,平静向承月道:“你接着唱你的,不要误事,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承月难得的乖巧,含恨点点头,向笛师看了一眼,屏息凝神,按拍而唱。
文鹄轻轻瞥他一眼,站在他身边没动。
邓先生道:“就知道你是不会把这样心血本子让给别人的,哪怕不演,怎会贱卖转手?”望一望承月,暗声向露生道:“你这曲子是从年前就开始唱的。他那戏也不过是一月底才开演。我们怀疑就是因为在这里唱,把曲子流出去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若真有心暗暗记下,你也无可奈何。”
另一位童先生气得脸色铁青,痛击掌道:“这可真是从来没有的事儿给我们碰见了!”
可是过去有谁是像露生一样,被人捏住喉咙,不许他唱呢?
金钱和权势的笼子曾经网住他一次,如今又网住一次。
这些戏迷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自己的丽娘和妙常了,知道他在海外经历不少风波,当初与有荣焉,如今反成心酸,想到此处,恰听承月唱道:“东风无赖,又送一春过。”都气愤难言,还有些世事无常之感。
他们也瞧见露生的脸了,谁也不敢问额头是怎么回事,人也比从前清减许多,当真瘦比黛玉,长叹一声。有人思量道:“这事也实可奇怪,若说这个戏是年前开唱,到现在满打满算,一个月不到,再减去筹备和演出的时间,居然半个月就排完了么?”
这话一出,大家也觉诡异。
越女剑舞台设备复杂,且改出来的新戏甚多。最重要的是,盛遗楼这里只是唱,却没有演,词曲可以偷,表演是怎么偷的呢?
从哪里来的鬼才,半个月把窃听的东西完整地还原成戏了?!
大家想不分明,终是你一言我一语道:“别管那么多,咱们先去找这不要脸的东西算账!”
露生止住道:“各位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事还要容我想想。”
“这还想什么?!”
“有谁能证明我唱在先?”露生苦笑道:“既没有录成唱片,也没有拍成电影。我也不可能再去美国请美国人来给我作证。”
“我们不是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