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原本是出来息事宁人,听他这话,踩到痛脚——秦淮河上谁不知“两部”是什么意思?这原是风流女子们自矜身份的旧俗,以河为界,分“南曲”“北曲”,北曲指的是南市珠市两个地方,娼妓所居,即便唱曲也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南曲却是旧院所在,八艳皆出身于此,是风雅所在。
这话骂得很精妙,不管南曲北曲,归根结底,做的是一种生意。露生当时年少气盛,更激起回护之心,话顶话回道:“武师兄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分两部?我师弟也是好生唱戏的人,这话究竟说谁?”
武小艾冷笑道:“你师弟做的那好戏,别叫我说出来了,跟你混在一起都是玷辱我的名声。”
其实现在想想,吵这些,图什么,武小艾恨自己的时间少了一些,如果当年能有如今的功夫,犯不着去踩白玉姐的尾巴骂他是相公。他只是太想证明自己了,跟自己证明自己,证明“虽然不是样样胜过,可并不是样样都输”。
最终话赶话地,定下了那场对台戏,那时的露生比如今还要傲气,那时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有一分唱得输给你,从此我不再唱了,就认了你说的话!”
武小艾却不敢跟他一样下毒誓,心里有些吓到,又不能输人气势,噎了半天,说:“好,要是我输给你,从此我给你作配,你唱旦我改行唱生,我给你唱小旦,但凡你用我,我唯命是从!”
那场对台戏的结果是不言而喻。跟今天这场戏一样,他照面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很不甘心,那不甘心的缘故来自他想要却从来没能得到的待遇——他的戏迷以前叫他什么?小兰芳,多么侮辱梅兰芳的名声,可是梅兰芳真就站出来给他讨公道,虽然没说一句话,却把齐如山和姚玉芙都带到了这里,麒麟童也出来为他说话,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肯向着他?
这不公平。
所以他明知道汤飞黄抱着孔家的腿,兴风作浪,明知道孔祥熙暗中使人去颠倒黑白地污蔑白露生,他还是想出这口气,其实已经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了,如果一定要说,他可能想证明,白露生只是机会好一点、运气好一点、比自己年轻一点,但如果他能花十倍的时间去努力,而白露生停滞不前,那么他们两个完全可以重新做个比较。他怨恨白露生这种人为什么成为南京的梨园领袖,甚至还要海外扬名,他们这些被压倒的伶人心里所珍视的东西在他白露生眼里不值一提,有空的时候就拿起来耍耍,没空了问都不问,一片沉寂。
所以你不要,为什么不给别人?
戏唱完了。
这一次不是对台戏,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擂台,结局仍是不言而喻。他们俩其实没有下什么赌注,争的东西原本就是白露生的东西。场子里一半的人在惊艳,大多是头一次见识白露生的功夫,另一半人咧着嘴看戏。
毕竟这么响亮的打脸人生之中可能不会遇见第二次了。
齐如山向梅兰芳低声道:“你回去吧,这事儿其实不需你来,降你的身份——”说到这里,抬眼看看畹华,畹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含笑静立,听了他这话也没有挪动的意思。梅先生掏出墨镜,“喀”地一声,得,又把镜子带上了,他坐下了!
齐如山:“”真能使性子啊您。
姚玉芙也瞧见了,心中好笑,走来说道:“畹华不好说话,说了又起纷争,现在怎么着?我去找经励出来,叫他们答应撤戏?”
齐如山懒和小梅纷争,说又说不动他,向姚玉芙道:“你这徒弟唱起来神气,做事却不懂规矩,摆明了他唱赢了,武小艾下台子、他就该站在那儿,为什么也下去?这事儿你我都不出面,请麒麟童来说话。叫他们到后台去算账,武小艾要是认怂,一起出来认个乖也就完了。从今往后不许在大戏院里唱戏,什么败类东西。”
姚玉芙笑着点点头,从当中过道穿过去找周信芳,一路上不住地看客捧场道:“姚老板,好徒弟!名师出高徒啊!”心中深觉欣慰,刚才不觉得有泪,此时眼眶却热了——不白亏他们大家苦心筹谋,策划这么一场!扬声向四面道:“多谢各位主持公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去后面看看。”
麒麟童也迎着他走来,两人合计着向后台去,因梅兰芳坐在那里,巡捕们也不敢拦人——再说拦这两位梨园宗师也没什么意义。他俩还没走到台口,却见武小艾和露生一起出来了。露生唱完那一段夜探吴宫,脸上有些汗下来,流到颈子里,可是神色如常、也不喘气。武小艾脸上却是茫然的表情。
众人瞧见他们出来,又是哄然地叫好——一半是倒彩,赏武老板的,另一半是真心,给越女。
露生嫣然微笑,走到台口,行一个礼,捡起落在台上的脚本,抱在怀里。
“有些话我想和大家说。”他瞧见姚玉芙,瞧见那些曾经一起在海外不眠不休的师父、师兄,好前辈们。露生心里忽然很清澈,有干净的感觉。
“这话我不曾问过师父,是我自己的主意。”他说,“这部浣纱传奇,从今撤戏,但我不用武老板封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