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苏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了看, 一时有点搞不懂现在的情况。那个说话的男人侧过身子来,从墙边拿起一根棍子, 拄着棍子站了起来, 余苏才注意到,他只有一条腿。他艰难地走到了余苏面前来, 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低头说:“小安听话, 快回屋里去。”看来他们是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想让她打扰。余苏点了下头,乖乖转身回了房。男人没有走, 站在门口看着她, 直到她往床那边走过去后, 他才伸手重新将门虚掩上。外面传来他拄着棍子走动的声音, 余苏悄悄走回房门口,凑近门板向外面听。“……真的不能再想想办法吗?”这声音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另一个男人叹了口气, “不行啊, 这就是他们给的最高价了。你们家这房子位置不好,又是老房子了,能卖这么多已经不错了。你就听我一句, 趁着人家现在还想要, 赶紧给卖了?”卖房子?“唉……这个价钱实在是太低了,村长,你就再帮我说说?要不是急用钱, 我绝对不会这么卖掉的。”“我也知道,你这次受伤花了不少钱,还,还少了一条腿,以后这家里的担子恐怕得你媳『妇』一个女人家来扛了。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我专门跟他们谈过了,希望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给点钱,他们这才加了两千块给凑了个整儿,你要是再不满意……他们估计就不买了。”外面静了下来,余苏听了一会儿,才听见那个男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说:“那,我和小安她妈再商量商量?”“行,他们说了,最多等三天,你们可要快些下决定啊。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啥时候想好了,就过来跟我说一声儿。”那个人说完之后,外面传来了离开的脚步声。余苏转头往椅子走去,刚坐到上面,就听见拄着木棍过来的声音。男人推开房门,朝屋里看了过来。余苏也看着他,见他满面愁容。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他苦笑了一声,走进门来,一步步走向余苏,然后把棍子搁在柜子边靠着,伸手抱住余苏,坐在了椅子上。余苏变成了个小屁孩,但被个陌生大男人抱在怀里还是非常不自在。她扭了几下想下去,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他还低头在她头发上亲了一口。余苏刚想做点什么,就听见他语气愧疚地低声说道:“小安啊,生在咱们家,真是苦了你了。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余苏没敢再动。他也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抱着她又长长地叹了几次气。几分钟之后,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衣着朴素的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余苏看到她时,微微愣了一下——这个女人,和她长得有点像。一种微妙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余苏呆呆地看着她从门外走进来,走到抱着自己的男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我给我爸打电话了,他愿意借点钱给我们。但是我们必须保密,不能让我哥哥姐姐们知道了,否则他们一定会去爸妈那里闹的。”男人伸出一只手去握在了她的手上,余苏抬起头,看见他眼眶红红的,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女人没多说什么,微微笑了一下,问道:“村长来过了?那边出什么价钱?”男人抿了一下嘴,有些艰难地开口说:“一万……”“一万?”女人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下,才说:“有点少,光是这一块地皮也值点钱啊。村头于家最近修那个房子,不还花了好几万吗?”男人低着头,闷声说:“他们修的是两层楼房,咱们这个……”女人一时无话,低下头看着余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片刻后才说道:“实在不行,也只能卖了。”男人看了余苏一眼,沉默良久之后,开口道:“就算卖了,也还不够啊。”余苏很好奇他们在说的是什么事情,但又不敢问,只能默默在那里听着。这一次两人的谈话并没有完全让她搞清楚状况,直到第二天,她才断断续续地捋清了情况。这个男人原本是在外地的煤矿做矿工的,在这个年代,那个地区不正规的私人煤矿到处都是,而他正是在一名同村人的介绍下去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前段时间,因为他的一次失误,导致他和一名工友一起被坍塌下来的煤矿砸伤了。他在这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而对方的腿虽然没断,但左脚彻底废了,右脚也少了两根脚趾,十分影响行动。因为出错的人是他,他不得不担负起赔偿的责任。煤矿老板给了他们一人一万块钱,就不再多管了。住院手术加后期医疗费用,这一万块根本不够,甚至连家里好不容易存下的钱也都贴了进去。身体是养好了,可该给那个工友的补偿还一分钱都没有。双方谈好了价格,两万块,不二价。这个数目,其实已经是对方十分体谅他们家了。毕竟是一辈子的残疾,两万块的赔偿款实在不多。可这笔钱不是余苏现在这个家庭能出得起的。于是夫妻两决定卖房子,并找人借钱周转。但这个村子里的人并不愿意借钱给他们,别说是成百上千了,之前女人去借一块钱隔壁邻居都没借给她。他们所能靠的,就只有卖房子和找女人的娘家人借了。从他们夫妻两的对话中,余苏听说女人娘家那边能借出的钱大约是一千块,再多就实在拿不出来了。可房子只能卖一万的话,他们就还差不少钱。余苏整天看他们愁容满面的样子,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看着。她也有她自己要发愁的事情——这第十四场任务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一开始在那个鬼婴医院,她还以为只是一场难度比较高的普通任务,没想到那任务难度并不高,很快就解决完了。然后,在那虚假的现实世界里,她就以为那是真正的任务内容,她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个个地死光,还给任务想出了一个合适的意义,连任务标题的意思她都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她好不容易撑到了最后,悲痛无比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在眼前跳下了楼,变成一滩形容可怖的血肉,到这种程度,也该完了?可……她竟然又来到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最让她不安的是,在这里她顶着和自己幼年一模一样的脸,还有一个和长大后的自己模样相似的“妈妈”。而且,以她不到四岁的身体,能够稳稳当当地走路已经不容易了,她在这个世界里还能干得了什么?总不会让她再像以前那样去完成任务,面对鬼魂?夫妻两人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余苏自己心里也烦躁难安,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时刻都在愁,倒是真像极了一家人。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三天早晨。男人一大早起床后连脸都没顾得上洗,就拄着棍子出了门去。女人沉默地给余苏用红薯和玉米面煮了碗糊糊,让她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吃。余苏抱着小碗,看着里面一片黄『色』的玉米糊和红薯块,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小勺子吃起来。一口吃下去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脑海中蓦地划过一点陌生而又熟悉的片段,余苏愣了愣——她怎么会产生以前就这样吃过这种东西的错觉?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食物。所以,这次任务的第一个关键点出现了吗?“快吃,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女人走过来,蹲在余苏身边,扯起她脖子上挂着的围兜替她擦了擦嘴角。余苏收回思绪,低下头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起来。这种食物其实味道挺不错的,又甜又香,而且能吃很饱。当然,便宜才是最重要的。女人蹲在余苏面前,双眼落在她身上,却明显已经走神了。等到余苏将一碗玉米糊吃光,并把碗递给她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接过碗站起,却没注意到她已经因为蹲太久而腿麻了,差点摔一跤。她站了一会儿,双腿僵直地走向桌边将碗放上去,转头盯着余苏,轻轻叹了一口气。余苏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什么表情都没有。女人笑了一下,开口轻轻说道:“我们家小安虽然年纪还小,但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余苏眨眨眼,女人就走过来把她抱起,笑着『摸』她的头:“你也感觉到不对劲了,所以这两天连话都不说了……小安,是爸妈对不起你,早知道日子这么苦的话,就该晚几年再……再考虑生孩子的。但是我们不能怪爸爸,他不是故意把日子变成这样,我们要陪着他一起,一起捱过去,以后,一定会好的。到时候,我就给我们家小安买最漂亮的花裙子,戴最漂亮的发卡,还要买一只好大好大的洋娃娃陪你睡觉,好不好?”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在哄孩子,可说着说着,她就哭出来了。余苏看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有些难过。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对方脸颊上的眼泪轻轻抹去了。女人笑起来,似乎很欣慰自己的孩子能够如此乖巧懂事。她抱着余苏走出门,在堂屋的门槛上坐了下来,笑着说:“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爸爸回来啊,他很快就要到家啦。”余苏脑海中,再次闪过一抹熟悉的感觉。这一切……就好像她真的曾经经历过一样,可这根本不可能。余苏被放在了门槛上,与女人并排坐着。在这里一眼看出去,就能看到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棵很大的梨树,左边还种了一排小树,梨树的那一边则是被人踩出来的小路,一直通往远处的竹林那头。小路另一边是一片地,那是篱笆圈起来的菜园子。篱笆外面,挨着别的地,里面种了玉米,此时枝叶都开始发黄了,似乎是到收获的时候了。女人转身去屋里拿了一只布口袋出来,里面装着线团和织『毛』衣用的针。她靠在门框边,埋头一边织,一边沉默地落泪。而男人并没有很快到家。余苏和她在这里等了有半个小时,都没有等到男人回来。女人有些等急了,叫余苏到房里去等着,打算自己找过去看看。她才刚把余苏抱进门去,两人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跑动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大喊。“尹大姐,出事了!你家男人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啊!”女人一愣,转身跑出去,急急问:“出什么事了?!”“村,村长……他把村长一家子全给杀了!”“你说什么?!”女人呆在了那里。余苏也呆住了——那种似曾经历过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无法忽视。好奇怪,为什么会觉得熟悉?难道她真的曾经经历过这一切?可是……她的父母并不是这两个人啊。或者说,是这场任务在她的脑子里添加了什么,故意让她觉得熟悉?“假的”,这两个字,其实是指这场任务里玩家脑海中被添加的虚假记忆吗?这些令她感觉熟悉的记忆又有什么作用?余苏在短暂的时间里,只来得及想到这些。女人在呆了片刻之后,顺着前面的小路奔跑而去,跑出一段距离又掉头回来,把余苏抱进了房间里去,还把门给锁了起来。余苏没有办法,只能被关在这没开灯也没窗户的屋子里。她慢慢走到椅子那里,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坐着,盯着木头门上透进来的光线,紧紧皱起了眉。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明白这场任务到底意味着什么。从鬼婴诊所开始,到现在,一共是三个世界了。第一个世界十分简单,但从第二个开始,她就不知道自己在这场任务中能做些什么了。在上个世界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发生,就算阻止了王大龙的第一次死亡,却还是迎来了第二次。也就是说,不管她怎么做,那些人都是必死的,迟早的事。所以她真的就只能看着他们死,什么都做不了。而这一次也是,她用这不到四岁的小小身躯,同样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刚才想要跟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办不到,被女人轻轻松松地就锁在了家里。难道说,这一次她也只能做个旁观者?但上一个虚假的现实世界,至少是和她本人的真实情况有所关联的。这一次……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app想要让她旁观什么?余苏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搅得脑子里越来越『乱』。就这么一直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才听见外面传来走近房门的脚步声。房门上的锁发出响动,很快被人打开,那道木头门随之被推开来。余苏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一时有点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不得不眯起了眼睛,虚着眼看过去。只见那女人独自一人走了回来,她的头发凌『乱』,衣服也皱巴巴的,满脸泪水,脸颊上还多了一条浅浅的伤痕。余苏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指甲划出来的伤。她这是跟别人打架了吗?女人泪水不断涌出,一步步走向余苏,然后蹲下来,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余苏听见耳边传来哇的一声哭号。女人也顾不上会不会吓到这个三岁多大的孩子了,哭得十分大声,那声音听起来悲痛欲绝。余苏感觉到她的浑身都在发颤,略微犹豫了一下后,伸出手去轻轻抱住了她。但这份安慰显然并没有使对方更好受,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一点点细碎的片段从余苏脑海中划过,她抓住了它,微微皱眉,开口问:“他杀人了?”这样稚嫩软糯的嗓音,近三日内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就在刚刚,她脑海中闪过的细碎片段告诉她,这个家的男主人杀人了,杀了村长一家三口。女人身体微微一僵,略松开了一点手,用力抹了一下眼泪,低头看向余苏:“小安,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吗?”余苏怕暴『露』了自己,只好摇头。女人捏了捏她的脸,轻轻地说:“杀人了,就是你爸爸再也不会回家了。”“为什么?”余苏问。她问的是,为什么杀人,可女人所理解的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爸爸需要付出代价,他得跟警察叔叔们去一个地方。”余苏无奈,换了个问题:“什么时候回来?”“不,不会回来了。”女人扯了一下嘴角,还要继续说话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些吵闹声。她脸『色』变了变,松开余苏,起身说:“你乖乖待在这里,妈妈有点事情要去做。”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了。余苏看着她走出去,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这些片段告诉她——现在外面的吵闹声是冲着她们母女而来,而她也将会从这些人的声音里听到一些关于男主人杀人的信息。她迈着小短腿朝门口走了过去,但女人却已经把门关上了。她只能贴到门缝,从小小的缝隙里往外看。好在这木头门本来就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缝隙挺大,能够看到一些情况。她看见一些村民从梨树下的小路上走了过来,浩浩『荡』『荡』的,超过十五人。其中男女都有,还有几个小屁孩跟在后面看热闹。不懂事的孩子们拍着手在叫:“杀人犯!杀人犯!”女人用双手使劲在脸上擦了几下,面无表情地迎了上去。那些村民也开始叫嚣起来,当先的一个男人拿着锄头说:“妹子,不是咱们跟你们孤儿寡母的过不去,可咱们不能留个杀人犯的妻女在村里啊!而且你男人杀的可是村长一家三口!村长多好的一个人啊,为咱们村做了多少好事?就被你男人这么给杀了!不过我们也不想找你们母女俩麻烦,现在咱们大家伙儿过来,就是通知你们一声,明天之内你们就得搬走,否则……咱们就必须得动手赶人了!”女人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开口说:“他没有杀人,他亲口说的,我信他。”余苏脑子里冒出了下一句话——“嗤,他说他没杀人你就信?咱们不信,警察同志更不会信!哪个杀人犯被抓的时候不是说自己没杀人哪?”下一刻,外面果然传来了一模一样的话。余苏心里微微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他说了,他到那里的时候村长他们都已经死了。”女人依然在平静地争辩。最前方的男人冷笑:“那他手里哪来的血?”女人看向他,淡淡说:“他是想看看村长还有没有救,他连腿都少了一条,怎么杀人?”一名年纪稍大的村民往前走了两步,阴沉着脸说:“咱们知道你是不肯相信你男人杀人,但警察同志都已经把人抓走了还能有错?我们懒得跟你多废话,别说我们欺负你们孤儿寡母的,我们多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必须搬出咱们村!”女人不说话了,她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去,然后转过身,走向了余苏所在的这间房。余苏朝房里退了几步,看见她开门进来,又把门用力合上。外面的村民们骂骂咧咧的,说她态度不好什么的,最后在那个年纪大的人带领下暂时散了。只有那些看热闹的小孩子没有走,他们捡了些石头之类的东西,一边朝房门砸过来,一边大喊大叫。“杀人犯,滚出咱们村!杀人犯,滚出咱们村!”女人强忍着,将余苏抱进怀里,伸手用力地捂着她的耳朵。余苏只是心情复杂地看着她,既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天下午,女人换了衣服,洗干净脸,对着镜子拍了拍她的脸颊,努力『露』出一点笑意来,叮嘱余苏好好留在家里,然后脚步匆匆地出了门去。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煤矿我又要讲个故事了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就是在煤矿里干活的,和他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相熟的人,其中有一个是邻村的,会算命的叔叔。那天轮到我爸爸去干活,但一大早天都没亮,那个会算命的叔叔就来敲门了,告诉他今天千万不要去矿井上班,他不说原因,就说千万不要去,我爸跟他关系好,就听了他的话没去。结果当天矿井里就出事了。而其他该这天去干活的人也全都没有去,唯一去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这个叔叔。他死在了里面,其他人一个都没事。这个事情每次我想起来都觉得好神奇,也很感慨,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算到了什么,而且还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其他人活下来……